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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——今天发生了很多的事情,可以算作是种种不幸的迭加,所以,我的心情算不上好。现在,我正在使用我的主人房间里的书桌,她烧的很厉害,我必须时时关注着她的状况才行。
  玛莎,这位高傲的小姐,无视那只狗的敌意,霸占了她的靠枕和桌角,如今已经陷入梦乡。能看着她团起的圆滚滚的身体记录下今天发生的事,应该算作是众多不幸中的一点幸运吧。
  今天午饭后,我的主人命我去葬仪屋先生那里取回化验报告。昨日放出的舆论已经如面团一般发酵,她急需制作的模具,好让这些面团成为最终入口的可口饼干。
  “您不和我一起去吗?”
  她没有回答,甚至连头也没回,摆了摆手,手机支起放在一边,目光落在电脑上,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之间飞舞。我朝她微微躬身示意道别,转身离开。在这种时候,她还能记得我,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。
  我是很不愿意去见那位爱管闲事的前役死神的,但既然是她的命令,我也不得不遵从。这一次的报酬还没有支付,只希望他届时不要太刁难我吧。
  没想到我到达那里时,就已经听到了葬仪屋先生划破屋顶的大笑声,满脸尴尬的店员将我引到他办公室的门前,转身离开的速度简直称得上是落荒而逃。我敲了敲门,顿了两秒之后推门进去,便看到葬仪屋先生如同一条巨大的虫子一般瘫软在棺材上,手指间握着一部手机,见我进门,他说道:“他已经到了。”
  “那就把东西给他吧。”手机的那一端传来了我的主人的声音,伴随着键盘被暴打的噼啪声。久等不到回答,那嘈杂的背景音暂停了几秒,我的主人的语调微微扬起,“我们不是说好的吗?快一点,我急用。”
  “别那么着急嘛,小生还是很讲信用的。稍等一下,我很快把文件给你传过去。”
  “你不是说你只给纸质文件的吗?”
  “要是不这样讲的话,你很可能会不愿意把执事先生借给我啊。”葬仪屋的目光透过厚重的刘海瞥向我,让我在一瞬间联想到了盯向猎物的毒蛇。
  电话的那边顿了两秒,在这期间响起的是鼠标的声音。“文件没传过来。”
  我稍稍有些失望,看来上一次她对于我的袒护只是一次即兴表演。
  “别着急嘛。”葬仪屋先生慢慢的直起了身子,向后靠在了那张办公桌前,“告诉小生,你为什么会和执事先生签订契约?你想满足的愿望是什么?”
  “告诉你了你就会把文件给我?”
  “那是自然。”
  “好。不知道,没有。”
  我的主人的答案实在是太过于简短了,以至于葬仪屋先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直到我的主人再一次提醒他该传文件了,他才怪笑一声,“你说的是真的吗?”
  “你可以问问站在你面前的那个家伙。”
  “你……还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啊。”葬仪屋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,嘴角的笑容也微微收敛,电话那边传来了一声叹息,紧接着是几声比起之前都要大的键盘敲击声。
  我的主人那少得可怜的耐心终于告罄了,她不耐烦道:“我从头到尾和你说一遍吧,说完了赶紧把文件给我。”接下来的一分钟里,她把那天夜晚天台上发生的情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。她的语速比平时要快,语气也更加冷漠,我在想,如果葬仪屋先生还不给她文件,她是不是就要命令我直接动手去抢了?
  葬仪屋先生如同听到了笑话一般,嘴角又一次扬了起来,我感受到他的目光再一次扫过了我,冰冷的如同他那把死神镰刀的寒芒。这一次他没有再拖沓,很干脆地将文件传给了我的主人,电话那边响起了提示音,我的主人的声音缓和了些。
  “好了。”
  “那就正如我们约定的,你要把执事先生暂时借给我一下咯。”
  “我们做过这种约定?”我的主人的语气微微上扬,紧接着,又淡淡的叹了口气。“算了,他现在都到你那边了。喂,你别太为难他。”
  “为什么?你其实并不需要他也能好好生活的吧?”
  “啧……”我的主人再一次发出不耐烦的声音,“你把免提打开。喂,塞巴斯蒂安,你听得见吧?”
  她不知道,即使不开免提,我也完全听得见,自然,包括她刚刚维护我的话。我收回了之前的那点失望,将其转化成了好奇。正如葬仪屋先生所说,我的主人其实并不需要我,她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,那为什么要接受我的邀约?而且,身为主人,身为人类,却袒护作为仆人和恶魔的我,这太奇怪了。她到底是把我当作了什么呢?
  尽管在走神,我还是回应了她的呼唤,她问我:“还记得我以前下过的命令吗?”
  我当然记得,毕竟她实在是太少下命令了。我对她重复道:“不许在人前展露恶魔的身份与力量,不许伤及无辜的人群或毁坏周围建筑物。”
  “那个命令再加一条,当进入人烟稀少的荒野处时,以上约束全部作废。明天早上,我希望不要自己动手做早餐。”
  “yes,my lord.”我单膝跪地,葬仪屋先生突然插话道:“你可知道,和恶魔签订了契约,就是永久放弃了幸福,并且背负了无法饶恕的罪?”电话响起了一声短促的电子音,她已经挂断了电话。
  “真是有趣的女人啊……”葬仪屋先生望着黑掉的屏幕,将手机收到了身侧的口袋里,笑嘻嘻的看向我。“那么执事先生,你又是为什么要与她签订契约的呢?”
  “这个嘛,无可奉告。”我笑了起来,在弄明白我的主人为什么会和我签订契约之前,我不打算透露自己的想法。“不过,是我让我的主人负罪,我将会为她承担后果。”
  “看来,只有小生亲自来看看了。”葬仪屋先生取出了他的镰刀,我破窗而出,沿着屋顶向城市的边缘跑去。
  如今我已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,本该身处劣势,但葬仪屋先生看起来也并未尽力,只是当我准备突围时,便会将我拦下,这种如同猫戏弄老鼠一般的局面令我很不痛快。其实,我现在没有需要保护的东西,让他刺上一下也没关系,反正按照我的主人那压根不存在的工作要求,我将有很充足的时间休息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,他却迟迟不愿下手,像是更想叫我亲口告诉他似的。
  “喂,执事先生,你真的有资格为她承担罪孽吗?”
  “当初,真的是你引诱了她吗?”
  葬仪屋先生的问题,我已经在意了许久了。我的主人并不需要我。那时她看我的目光和看那些霓虹灯光的没什么两样。甚至就连我自己,都几乎要以为我失败了。虽然很清楚,质疑自己的诱惑力对于一个恶魔来说是很可笑的事情,但如今,这样可笑的事情却确实降临到了我的身上,令我时时想起,困扰无比。
  此时已经天黑了,我们身处位于城郊的墓地里,天空下起了雨夹雪,让地面变得一片泥泞。
  距离我的主人给我定下的要求还有很长时间,死神是需要睡眠的生物,如果我再拖一会儿,应该不难找到摆脱他的机会。
  一道寒光几乎是贴着我的身体划过,我赶紧躲开,对上了葬仪屋先生的视线。为了方便战斗,他将刘海掀了起来,露出了那条横贯整张脸的长长的伤疤,和那双诡异的,如鬼火一般的黄绿色眼睛。
  “执事先生,既然她不需要你,你的存在也只是在妨碍她的幸福而已。所以在此,能请你消失一下吗?”
  我失策了,看起来他是在故意寻找能使我动摇分神的观点,他早就猜出了我的想法,现在,应该就是他要全力以赴的时候。
  不过,既然我的主人都说了希望明早不要自己做早餐,那么身为执事的我,无论如何都不能令她失望。就在我也打算全力一搏时,我们却都同时停下了动作。
  在这样天气恶劣的夜晚,这样偏僻的墓地里,居然有人在唱歌,而且那声音很明显,是属于我的主人的。
  我毫不犹豫地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,这百米的距离对于我来说不过一瞬间,在土包之后,道路的弯道边,我看到我的主人摇着一瓶酒,一边慢吞吞地踏着步子,一边放声高歌。
  她在唱一首缱绻的送别曲,那歌声中的酒香比她手中的那瓶更加醇厚。雪花落在她的身上,很快被体温化成水,又与新落下的雪花混在一起,结成了冰。她穿的很随意,还是白天那简单的羊毛衫搭配牛仔外套,单薄的根本无法抵御这突然袭来的寒潮。
  她似乎没看见我们,又或许注意到但无视了,慢悠悠地将那首歌唱完,又原地转了个圈,右手压在左肩上,对着这遍野的石碑深深一鞠躬。
  我赶忙脱下大衣罩在她的肩上,寒冷似乎是从她的体内散发而出,那双手冰冷的和她手上的酒瓶无异,凭她现在的体温,就算是这片地里长眠的所有死人现在起来举办舞会,也不会察觉出这个闯入者与他们之间的不同。
  “您怎么会在这?”我的语气说不上好。
  “寻找亡灵!”我的主人像是要与人碰杯一般,朝天高高举起了酒瓶。我看了看瓶上的标签,是前段时间我添置的葡萄酒,酒精度数不过十五度而已,凭我的主人的酒量,至少要三瓶才能让她出现醉酒失态的情况。但她身上散发的酒气很弱,这应该只是第一瓶而已,我一边压下她的手,一边开始认真的思考我是不是一时大意买到了假酒。
  葬仪屋先生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,他伸出手,长长的指甲几乎戳到我的主人的脸,我皱了皱眉,揽着她的肩膀后退了几步。
  葬仪屋先生并不在意的直起了身,反倒是我的主人看向了他,眨眨眼之后,忽然挣出我的怀抱,朝着葬仪屋先生走去。“不是说死神都是重度近视吗?你的眼镜呢?”
  “小生已经不需要依靠眼镜了。”葬仪屋先生俯下身去,用指甲绕起我的主人被雨雪打湿的鬓发,我的主人并没有对这样失礼的行为表现出不快,不过,也有可能是酒精让她的反应能力变慢了。
  “我也可以不需要眼镜,不过,这种东西还是有比较好。”我的主人笑了起来,取下自己的眼镜,反手戴在了葬仪屋先生的脸上。眼镜有些小了,或许是因为不适应视野的突然变化,葬仪屋先生微微摇晃了一下。
  “我最近刚好要去换一副新的,那副眼镜就送给你了。戴着它,把一些之前看不清的东西好好看清楚。”她握住葬仪屋先生的手,把自己的头发从他的指甲上解下来,对他嫣然一笑。“那么,我把他带回去了,等下次有机会再见吧。”
  她回到我的身边,向我抬抬下巴示意跟上,我望着她的背影,开始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喝醉了。而且,她实在是太大胆,也太冒失了,我不清楚她是否明白,那名前役死神可能抓住她来威胁我。这样的事情可是曾经发生过的,当时让我受了不轻的伤。
  可她突然打起冷颤来,却还是举起酒瓶,在她张嘴的间隙里,牙齿碰撞的声音便倾泻而出。我猛然反应过来,将她抱起,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家中,她原本的衣服罩在我的大衣之下,结的冰已经被体温捂化了,冰凉的贴在她的身体上,白皙的皮肤被冻得发红。
  我为浴缸放满水,她也很配合的脱下了湿透的衣服躺进来,我责备了她的冒失,可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,水汽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水珠,又慢慢滑落下来。
  她的体温开始过高,高到好像她每次洗澡时那恨不得把人煮熟的温度,接下来她便发起了高烧,神智昏沉,浑身颤抖不止。
  还好,她还是很乖的,喝水,喂药,换衣服时都很顺从,只是,她睡的并不安稳,在床上翻来覆去,呢喃一些不成章的呓语。她向来平稳的心跳在这次的睡梦中反而乱了起来,那不正常的频率让我也忍不住心生烦躁。
  那位女士,她唯一的友人给我发来了消息,询问我为什么她没有回她的电话,她在做什么?
  我没有心情回她的消息,也不想搭理她,可是出于职责,我还是回答了她,当然,这一次我说了谎。我说,我的主人在看电影的时候喝醉了,已经很早就睡下了。
  对话框的那边是长久的沉默,也许那位女士也已经睡了。
  我的主人的呼吸是那样的粗重,急促,活像一只在外撒欢,跑急了的狗。
  我弄不懂她,人类的行动方式总有那么些定式,可是她,她到底在做些什么?想些什么?
  她为什么会同意与我签订契约?她为什么会袒护我?她为什么会送我心仪的礼物?其他的人类会这样做,或许是出于善意,礼节或是讨好,但是我的主人,作为唯一知道我恶魔身份的她,是最没有理由这么做的人。
  而且,她是那么冷漠,高傲而又恶劣,有的时候,甚至已经不像一个人类,倒更像一个恶魔,一个已经已经厌倦了饕餮一般胡吃海塞劣等灵魂,于是开始开发新的娱乐方式的强大的,高等的恶魔。
  葬仪屋先生的话不停的被我想起。
  当初,真的是我引诱了她吗?我真的能引诱她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