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节
  宣榕清冷出尘的脸上浮现一抹茫然,直觉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:“……然后呢?”
  “然后……”谢旻一字一顿道,“他胸膛中刀,刀刀见血。仵作说,从伤口看,刀口长,宽两寸有余,应当是把弯刀。和藏月一样的弯刀。而在碧水苑隔壁的久辉阁,萧阁老作为礼部主管官,同鸿胪寺一齐宴请各国使节,并在齐质子——”
  这段话图穷匕见:“耶律尧也在。”
  宣榕脑子里嗡的一下,勉强转过弯来:“可耶律和如舒公,无冤无仇的,没道理杀他啊!”
  谢旻却森然道:“怎么没有?上月兵法课上,如舒公被他怼的面红耳赤,差点没拂袖而去,后来罚他抄书。”
  宣榕哑然:“你也被如舒公罚过抄书,你会因为这点事情生老师的气?”
  谢旻轻叱道:“我不会,但谁知道他会不会?!他连哥哥的眼睛都想挖,舌头都想割!”
  谢旻明显处于震怒,宣榕闭了嘴。
  但下意识的,她还是认为,只要不涉其母,耶律尧不算难说话。
  在习文之事上,态度更是端正,那次和如舒公纵有辩驳,也算你来我往,未弃礼节。如舒公罚他抄书也是因他行兵太过猛烈狠绝,想敲打一下,并非被小辈驳了面子恼羞成怒。
  综上种种,宣榕实在想象不出,耶律尧会为了这点小事杀人。
  “现在人在哪?”良久,宣榕启唇。
  谢旻怒意微敛:“还在望鹊楼。京兆尹已至,监律司亦要至——父皇想私底下处置,不会走三司会审。表姐,今夜我来,是想说,你不要插手。”
  沉默半晌,宣榕轻轻道:“他若真杀人,我不会包庇的。”
  “行,我再去望鹊楼一趟了。”谢旻得了个意料之中的回答,也不欲多留,点点头,眼眶泛红,向外走去。
  夜色微凉,华灯初上。
  公主府很安静,元宵节后各种应酬琐事纷至沓来,娘亲和爹爹忙得脚不沾地。
  今晚之事,甚至根本没重要到让他们亲临现场,两人最多过几日能听到一嘴闲谈。
  宣榕静坐片刻,终是对旁边侍女轻道:“去看看阿松和阿渡还在不在,若没出发,让他们来一趟。”
  在兄弟俩抵达后,侍女退到外阁。
  容渡容松皆换了监律司官吏服,上绣锦鲤飞鱼,腰佩长弯刀。
  是准备出门行差的装束。
  容松顺手抄了杯桌上温茶,趁出门前狂饮几口,容渡则抱拳俯身问道:“郡主,唤臣等何事?”
  宣榕从两人身上一扫而过,稍加对比,拿出一条新的红绸裙,温柔道:“阿松,这件和我身上一样,没穿过,你换上吧,今夜装作是我。”
  容松一口水喷了出去。
  他回过神来,擦干唇边水渍,惊悚道:“不是?!!郡主!!你让我……
  宣榕微笑着:“小点声。”
  容松低声接了没说完的咆哮:“……穿裙子?!红裙子??”
  宣榕点了点头,将绸裙递给他。
  容松:“……”
  他大惊失色,仿佛抱了一团烫手山芋,想到什么,忽然一指容渡:“为什么不让他穿啊?!我不想穿裙子啊郡主,救命!”
  宣榕微微歪头,披散的发如流水,从肩头柔顺滑落,她斟酌道:“因为阿松矮一点,长得也稍微秀气,像女孩子些,我也好伪装?好啦就这么定了。把你外袍和绣春刀给我,其余不用,我这里有男服。”
  容松被她赶到屏风后面,终于反应过来什么,悚然道:“郡主!你到底想干什么!”
  宣榕疑惑道:“借你的身份出府啊。我没表达清楚吗?”
  “……”容松苦着一张瓜子脸,“郡主,我还不想死。”
  宣榕语气轻柔,但不容置喙:“年纪轻轻,别说什么死不死。换好没?”
  容松:“……”
  他眼一闭心一横,解开外袍,三下五除二将长裙套上。
  走出来,将外袍递给宣榕,苦笑道:“要是东窗事发,殿下和宣大人要罚我,您可得保我一保。”
  宣榕已换好衣物,咬着发带含糊道:“放心,阿旻不想我插手,今日去的是你。半夜回来和你换。”
  她飞快地学他们将长发束个高马尾。踩着内垫长靴,披上长袍,系上弯刀,除了身形稍瘦,倒真像个神采飞扬的俊俏小公子——
  容渡在一旁闷葫芦一样许久,忽然冷不丁开口,语气有点老妈子般的发愁:“郡主,真的像最近望都传闻那样,您喜欢那小子喜欢到,想把北疆给他打下来了?”
  宣榕:“???”
  她一头雾水:“什么意思?给谁打下来?”
  兄弟二人陷入诡异沉默,一声不吭了。
  容松将头发披散,一撩裙摆坐在椅上,吹灭大半烛火,装成像模像样的淑女,生无可恋道:“没什么,无关紧要。您先去吧。一路顺风,我很草包,很好装的。”
  宣榕道:“不不不,这很要紧。回来一定要和我说清楚。”
  又解释道:“我想去一趟,是因为这事透着诡异。如舒公力主新政,桃李满天下,若是今春春闱结束,保不齐登科的能有他大半学子。他死在这个节骨眼,不对劲。爹爹娘亲有事在忙,我想先去探探。”
  容渡了然:“确实。”
  望鹊楼在望都西城,最繁华昌荣的地带,最广阔的占地。
  却奢侈地闹中取静。处处典雅布局。
  以大齐国土为原型布局,既有小桥流水,亦有沙漠戈壁,分为九个区域院落。
  今日如舒公在碧水苑,东南向,萧阁老的设宴则在正西,两个区域刚好紧邻。
  宣榕随容渡抵达时,此处已有重兵把守。
  容松少爷脾气,平时在监律司当差能混则混,不能混就半路偷懒耍滑溜走。
  衙门里呆了大半年,露面极少,同僚经常把他和他哥混为一人。此时见到宣榕,也没太多人大惊小怪,只点头打招呼:“今儿太阳打西边出了,小容大人居然没去喝酒?”
  宣榕微笑。
  容渡替弟弟抹了把汗:“他也不是经常开溜。有要事还是拎得清的。”
  宣榕不置可否,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整齐划一的拉弓声,侧头问道:“弓箭手怎么都来了?太子殿下叫的?”
  “不知道,在场要官不少,谁都能一嗓子吼来御林军。”
  宣榕又问:“怎么,有很了不得的人物么?”
  那位同僚道:“也不是,一连抓了四五个嫌犯,大伙都老实任扣。唯有那位北疆的小王子拒不受捕。殿下暴怒,再僵持下去,只怕真得下令放箭了。”
  宣榕迟疑道:“这几个嫌犯,都是如舒公死前去过附近的吗?”
  “不过。”同僚颔首,“可他们都没利器在身,唯有那位小王子有。你看这事闹的……”
  宣榕:“…………”
  她头疼,跟在容渡身后,随着其余监律司的要员,快步走进久辉阁。
  久辉阁仿南陵水色,奇石高峻,湿地浮鹤。只是那几只雪白的鹤,也被晚间异动吓得敛翅收声,栖息在湿地中央水居,不敢露头。
  而湿地临水处,七层阁楼铃铛挂角,飞檐若钩,雕绘精致。在灯火掩映下,辉煌若昼。
  照得阁楼高台处,少年那双异瞳璀璨,容貌妖冶,漫天星河在上,他一人与千人对峙,神色却堪称淡漠冷静。仿佛真像传闻里会带来灾难和不详的杀星。
  谢旻在下负手而立,身后,弓箭手林立,厉声道:“你给孤下来!”
  宣榕刚纳闷,人不下来,你们怎么不上去。
  却看到五楼栏杆处,躺了十好几个生死不知的御林军。
  宣榕:“……”怪不得没人上去。
  耶律尧靠着通顶长柱,盘腿而坐,声线懒洋洋的,却清晰传到每一个人耳里:“不要。下去就是死,入昭狱待审?太子殿下,我今日进去,活不到明
  早你信不信?”
  谢旻额间青筋暴起:“你杀了人,还想负隅顽抗吗?”
  耶律尧淡淡道:“我没杀人。”
  谢旻明显不适应吼着嗓子说话,他眯了眯眼,转头对身边侍卫说了句什么,那句侍卫复述他原话:“如舒公死前,在碧水苑晃了一圈,且身上有刀类利器的,只有你一人,除了你还会有谁?”
  耶律尧却轻笑了一声。站起身,走到一个倒地御林军身旁,也未见他如何动作,足尖一勾抬手一握,地上匕首就优雅地到了他手中。
  拇指一撬,匕首出鞘。
  而他浑然不惧数百寒光凛冽的箭,狠狠一掷。
  隔着高空和数丈平距,那把匕首极为精准地钉在谢旻靴前一寸处。
  在谢旻瞬间铁沉的面色里,耶律尧扯出个讽刺的笑:“我想杀他,用得着去碧水苑?我在这里就可以杀他。刀也让你们看了,没有血色没有血味,还想让我自证什么?至于那把消失的凶器,找不到是你废物,关我什么事?”
  消失的凶器……?
  对啊,方才监律司人说,把四处摸查遍了,湖底也打捞了,没看到凶器。
  宣榕眉心一跳,抬眸望去,不知是否错觉,少年垂眸向他望了过来。长睫似是颤了颤。
  像是在四面楚歌凛冽杀意中,看到唯一一处可以暂落目光的港湾。
  第28章 决裂
  御林军披坚执锐, 四周人山人海。
  宣榕并不认为,耶律尧能在众人中认出自己。
  果然,下一瞬, 他移开视线,冷淡道:“太子殿下, 有闲情逸致和我在此对峙, 不如去把他们几人府邸搜一搜?”
  谢旻危险地眯了眯眼。
  宣榕眉心微不可查蹙了蹙, 把公主府令牌递给容渡, 做了个抬掌下压的姿势。
  这是要止住事态,严防失控的意思。
  容渡会意,他自幼沉稳, 知道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, 走到谢旻身后, 一示令牌, 附耳道:“太子殿下,长公主说您不要明面下令, 小心御史台弹劾。若您有何要求,臣来?”
  谢旻扫了他一眼:“哪个不成器的, 都去惊动姑姑了?”
  容渡恭敬道:“不是。早有此令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