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章
  “我是五条悟。” 他说。
  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照在人身上,有一种潮湿的热力。空气中还有残存的雨水的气息,泥土的腥味,以及草木凋残后腐败的香。一切都是无比真实。电线上,那几只鸟已经不见了踪影。黑色的线条笔直地延伸着,好像比着直尺画就的。
  “我知道了。” 我沸腾的咒力平息下去,“今天辛苦你,五条老师。”
  “你不太对劲。” 五条悟说,“我以为你刚才是想和我打一架。”
  “不是打一架。” 我点了点自己的额角,坦诚地说,“是杀了你。”
  “要试试吗?” 五条悟扯开嘴角,笑容透着兴奋。
  “不用了。” 我摇头,“你既然是五条悟,我就不会动手。”
  “哦,那如果我不是呢?” 他问。
  “只要你是真实的,是不是无所谓。” 我松下肩膀,双手插回兜里,不打算与他细说,“趁天黑没黑,早点回去吧。路上水多,开车不要太快。”
  五条悟却没有动。他向下带了带眼镜,那半露出来的眼睛很仔细地端详着我。我问他怎么了。他说,没什么。几秒钟的静默后,他又问我:“杰的事,你没什么要问的?” 我说,只是离开而已。既然他活着,不论他在哪里,就够了。
  “再说,不是有你盯着他吗?” 我说。
  五条悟轻轻笑了一声,扶上墨镜,仰起头,似乎对天空的颜色产生了好奇。过了好久,他轻声附和了我一句:“你说的对,我会盯着他的。”
  我跟随着五条悟来到他停车的地方。在五条悟关上车门的时候,我突然叫住了他。
  “给我留一下你的手机。” 我说。
  “你没有我的手机号?你怎么会没有?我高中的手机号就没换过!” 他难以置信地说。
  “我不记得了。” 我立刻说。
  五条悟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。他深深吸了口气,在座子,抽屉,水壶槽里摸了一遍,最后还是伏黑惠递给了他一支笔。他撸起我的袖子,在我的胳膊上刷刷写下一串号码。
  “其实你说给我就行。” 我说。
  他冷笑了一声:“去你的。你那个破脑子一点也不好使。”
  引擎声响起,汽车缓缓驶离街道。隔着窗户,伏黑惠朝我挥手。我亦挥手,直到车子渐渐溶化到紫红色的天幕中。估计在几个月后,我们又会见面。到那时,不知这个孩子还能不能认出我。我一边想着,一边往回走。往住宅区的路上没什么人。越往深处,越有一种孤独和寂寞之感。一个穿着秋裤的老人佝偻着身体,僵尸一般与我擦肩而过。他所进入的巷口处立着一个高高的电线杆。白灰色的水泥柱子上,贴着一张暗黄发皱的寻人启事。相片里的是一个长头发,生得很清秀的女学生。
  看着我,她无声地说。看着我。
  在这个瘦狭的街道,在落日的余晖之中,我久久地凝视着这个介乎于真实和虚幻的存在。忽然,我的心脏处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疼痛。我一手撑着柱子,一手捂着胸口,弯下腰,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。水泥冰冷的,粗砺的触感从掌下传来。我很清楚,这痛苦来自于灵魂。但我却想不明白痛苦的来源。我仰起头,女孩黑黢黢的双眼忧郁地注视着我。由于日晒雨淋,她发间的红色发卡,她的皮肤,和她的瞳孔都暗淡了下去。启事的时间是二零一三年。现在,这个女孩应该有二十一岁了。
  别忘了我。她无声地说。
  我回到公寓,把刚才二人用过的杯子都清洗放好。壶里还剩了小半的茶。我不想浪费,就倒在杯子里,继续喝着。一边喝,我一边在书架上找之前收起的那本哈姆雷特。抽出书的时候,一张cd碟片掉了出来。盒子的包装纸已经掉了。打开后,碟片上印着一处绿草如茵,繁花似锦的地方。这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?我闭了闭眼。最近我的记忆错乱的很,也分不清哪些是做过的,那些是没做过的。
  落满灰尘的电视机嗡嗡地启动了。
  屏幕上先是一片灰蒙蒙,接着浮出几个字——
  永无岛。
  neverland。我想起了彼得潘的故事。在我的学生时期,我读过另一个更早期的版本。如果我没记错,那个小说叫《肯辛顿公园的彼得潘》。主人公是一个只有七天大的男孩。有人说,这个男孩的原型是作者詹姆斯·巴里因溜冰意外而早逝的兄弟大卫。也有人说,彼得潘的灵感来自于巴里在肯辛顿公园认识的小男孩彼得。但无论彼得潘是谁,永无岛真实的含义便是天堂。在那里,时间不会流逝,孩子永远是孩子,春天永远是春天。
  影片没有旁白。先出现的画面是一处草地。草地中立着几块石碑,石碑旁生着一簇簇淡蓝色的花朵,随风轻轻摆动。一只手进入镜头。那只手指节修长,手掌宽厚,应该是一只男人的手。只见那手摘下一朵花,将那花摆放在了石碑之下。我猜测,这里是一处墓地,而片中人正在扫墓。
  男人穿着便服,裤子是收口的,倒是很现代的打扮。镜头停留在墓碑上,记录着他的背影一点点下移,好像石碑上的魂灵用目光给他送别。这时,一行字幕浮现。
  “这一天,我又见到了他。”
  接着,屏幕上出现了很茂密的树林。正是夕阳西下时候,金色的阳光在树叶间流转跃动。男人沿着小道慢慢走着,脚下的枯叶树枝咯吱作响。他看上去不像游客,也没有登山踏青者的闲适。相反,他的步伐十分沉重,行走之间很是肃穆。树林里没有鸟的叫声,只有风吹叶片,草叶摩擦发出的不安的窸窣声。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