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骨观 第56节
  狐子七蹙眉:“尾曦其实也该想到这一点,因此,她成为‘方丈’之后,几乎没怎么和你见面。而且,她也已受伤未愈为由,改变了些微体态,这也是说得过去的。”
  “不错。她心思细密,模仿的功力也很高明。我也是在第二次见面的时候,仔细试探,才能完全确认,那不是方丈。”明先雪微微一笑,拿起茶壶,轻轻地倾斜,往自己的杯中注。
  狐子七忙问道:“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揭穿她?”
  “她能有假死重生的秘法,又懂得许多旁门外道,我既没摸清她的底细,也不知她意欲何为,自然不便打草惊蛇。”明先雪淡然答道,随后把茶杯放在唇边,倒也没喝,只是含笑看着狐子七,“那你呢?”
  “我?”狐子七指了指自己。
  “是的,你啊,”明先雪说,“你认得她,却一直没有说,是为了什么?”
  狐子七睁着眼睛看明先雪,只说:“这正是我们心有灵犀啊!我和你想得一样,就是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!”
  明先雪颔首:“那是什么药呢?”
  “啊呀,那个妖孽,好黑的心肝!她吸国运,害得方丈油尽灯枯,又屡次加害于你,我真的不能信她的,我只和她称姐道弟,叫她麻痹大意,才知道她的想法。”说罢,狐子七手指一动,掌心顿时出现一本《上古狐族秘法·狐不死篇》。
  明先雪看到这一卷书,素来平静的脸上难得露出诧异之色:“这世间果真有如此起死回生之秘法?”
  说罢,明先雪把竹简握在手里,浏览了一番,也被其中精妙的上古文字所惊艳,连连点头,只道:“我素日只当自己博览群书,天下玄术就算不能尽学,但道理也都大通,如今方知浅薄。”
  狐子七笑道:“你们这等少年人,心就是这么大。”
  明先雪看罢此卷,目光忽然凝重起来:“她怎么给你这个?”
  狐子七便把脸庞搁在明先雪肩上,如小宠一般蹭人:“她说,我肯定不愿意久留在你身边,只是被你拘着,不能离开。故而传授我这秘法,叫我假死遁逃。”
  听得这话,明先雪冰山似的镇静几乎立即裂开,迸出一道裂缝,引出飕飕冷意。
  然则,明先雪垂眸望着狐子七,敛去目光中的冷意,温柔至极地说:“她这样帮你,你也不动心?”
  “我为什么要动心?”狐子七歪着脑袋,似乖巧的小犬,“除了你之外,我对一切都不动心。”
  这话实在太动听,即便略显做作,明先雪听了也难以自抑地勾起唇角。
  明先雪只说:“真的吗?你莫要骗我。”
  “我怎么会骗你?”狐子七一脸诚恳地说,“我连这秘法都托付到你手上了,怎么会是假的?”
  这秘法其实给明先雪,明先雪是不能学的。
  这法术只有狐族才能施展。
  而狐子七早把这些文字刻进脑子里了,竹简给了明先雪,也只是给了一个态度罢了。
  只不过,情侣间很多时候,态度比事实还重要些。
  明先雪握了握狐子七的手,垂眸说:“原来是这样,你不曾打算骗我,也不曾打算离开?”
  狐子七仰起脸来,看起来纯真天然:“公子,还不肯信我?”
  明先雪幽幽一叹,握紧狐子七的手,像是下了某种重大的决定,深吸一口气,道:“你让我信你一回,我就信你一回。”
  这话说得沉重,倒不似讲情话,反而像是说出一句诅咒。
  狐子七听了这话,心下也莫名一紧,看着明先雪的眼睛,莫名也有了酸涩的泪意。
  明先雪把竹简放回狐子七的怀里,随后放下帘子,笑道:“我现出门去,你好好睡。”
  狐子七看得明先雪脸色淡淡,却隐约有一种难言的坚决。
  这种复杂的表情让狐子七心下一沉,不知何言。
  明先雪走后,窗外的雪还在慢悠悠地下着。
  狐子七侧卧在床上,翻来覆去,自是睡不着的。
  到了半夜,狐子七眼皮渐渐沉重,正要睡过去,却是狐耳一动,捕捉到不寻常的动静。
  狐子七猛地坐起身来,凝神倾听——
  那声音,分明来自京城城墙的方向。
  这声响不同于往常的夜风吹动树叶声,或是虫鸣蛙叫,而是一种低沉而又持续的嗡嗡声,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缓缓移动,然后又轰然倒塌。
  狐子七站起来,感应到了变化,心中急跳:“明先雪……把伏妖五雷阵给撤了!”
  京城再也没有天雷困住狐子七了,狐子七想走便也没有了任何束缚。
  狐子七似不敢相信,猛地推开窗户,只见月明天清,风雪已晴。
  远山与宫墙,却也始终覆着一片冰冷的雪白。
  明先雪一晚上没有回来。
  狐子七也一晚上没有睡觉。
  暮光初现,狐子七听到了遥远的钟声——似是从相国寺传来的。
  狐子七微微眯起眼睛,心中暗自觉得古怪。
  不久之后,齐厌梳便带来了消息:“昨夜,相国寺方丈圆寂了。”
  狐子七神色一定,讷讷半晌,才说:“怎么这么突然?”
  齐厌梳蹙眉:“是啊,我也觉得奇怪。”说罢,齐厌梳又道,“难道皇上没有跟你说吗?”
  “皇上……?”狐子七凝了凝神,“你说明先雪?他说什么?”
  齐厌梳听得狐子七直呼天子名讳,也听惯不怪了,只说道:“据说,昨夜皇上算得星宿不利,去相国寺和方丈坐而论道。方丈便是在他面前坐地圆寂的。”
  狐子七听明白了:昨晚,明先雪去相国寺刀了尾曦。
  明先雪之前知道尾曦还活着,却按兵不动,不过是想放着尾曦,看看她想耍什么花招,就当看看戏。
  但当得知她的花招耍到狐子七身上的时候,明先雪就什么看戏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。
  明先雪只想提刀。
  狐子七又问:“那明先雪现在在哪里?”
  齐厌梳便道:“出了这样的事情,陛下连夜在相国寺料理了不少要务,天不亮就回来上朝,到现在还没有处理完事务呢。”
  狐子七微微颔首。
  雪已晴了,长街上扫出一条小径,像是银白世界中一条蜿蜒的褐色丝带。
  明先雪便是踏着这条丝带回来的。
  此时换了是狐子七站在门廊下等他。
  明先雪朝他笑笑,从容走向他。
  狐子七温柔地上前,依偎着他,却从他雪白的衣领中闻到一丝血腥味。
  狐子七神色微变:“是谁的血?”
  “不是我的。”明先雪答道。
  狐子七叹了口气,说:“尾曦可不是好惹的,你又病着,去和她决斗,怎么也不叫上我呢?我虽不如你,但也是有些修为在身上的。”
  明先雪却道:“小七从来身无恶业,修行之路清净无瑕,怎么好为这种孽畜沾染血腥?”
  狐子七倒没回话,只说:“她当真死了?会不会又被她假死逃脱了?”
  明先雪双手背在身后,说道:“狐族秘法上注明,如果没有狐心,是没法假死的,是么?”
  狐子七一阵凛然:“是的,这也不用看上古秘卷,这是狐族不变的道理:狐无心则死。”
  “那她已经死了。”明先雪颔首,“断无生机。”
  狐子七无语。
  却见明先雪到了内屋,到了盛满清水的银盆前,慢慢挽起衣袖,露出那双缠着佛珠的手臂。
  只这白皙的手,指尖残留着几丝发暗的血迹。
  指缝间且沾血肉,但明先雪却神色自如,浸手于水,凝然不语地把这一切涤荡干净。
  狐子七立在一旁,看了好一会儿。
  明先雪抬眸朝他一笑,狐子七这才回过神来,递上帕子。
  明先雪接过帕子,把双手擦得干净,十指又是那纤巧洁白模样。
  狐子七垂眸不语。
  明先雪却牵着狐子七的手,说:“我们不日就要成婚了。”
  狐子七愣了愣,回握住明先雪的手:“是啊。”
  明先雪定定看着狐子七,眼神里竟有几分乞怜般的脆弱:“你是真的要和我成婚,不是骗我的。”
  狐子七深吸一口气,诚恳地说:“不是骗你的。”
  ——不是,骗你的。
  明先雪像是得了一种莫名的解脱,紧绷的情绪一松,只觉一阵虚弱,乏力似的往后倒。
  狐子七忙把他扶住,嗔怪道:“我就说了,你病着,怎么还不顾着自己身子,一会儿散紫气,一会儿杀狐狸,一刻不愿意安生!”
  明先雪把头靠在狐子七肩上,撒娇似的说:“有劳皇后费心了。”
  方丈“圆寂”之后,天子明先雪也十分伤心,又病了好几天没有上朝。
  狐子七对明先雪的照顾越发细致,仿佛真已经进入了一个“贤后”的角色里。
  宝书看着都十分感慨。
  也别说宝书,就连明先雪,有时候看着狐子七温柔的笑脸都忍不住恍惚。
  “窗中度落叶,帘外隔飞萤。”
  狐子七在明先雪枕畔轻轻唱这样的歌。
  然而,窗外已无落叶,飞萤也朝生暮死了。
  秋天完完全全的过去了。
  冬天来得很安静,却也充满存在感。
  腊月的风极冷。
  宫中忙碌得很,上下人等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立后大典,也算是冬日里一派繁华热闹。
  宫里上下,已经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,接受了明先雪从公子雪到摄政王再到年轻新帝的转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