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王万万不可! 第185节
  在张别知疑惑的目光下,萧融讲了讲那玉佩的模样,成色一般,不是翡翠,而是一块白玉,上面刻着一个“容”字。
  这是萧家人人都有的东西,据说是当年萧家那个祖宗,也就是发明了萧公纸的那位,有神仙入梦指点他去某座山挖石头,最后他挖出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玉料,他留下家规,说每个萧家子弟出生之后,都会得到这玉料的一部分,用来雕刻玉佩,表明自己萧家子弟的身份。……这年头几乎只要是厉害点的人家,家里几乎都有这种神乎其神的传说,萧融也不知道这到底真的假的,反正他知道一个事,这玉佩不好仿造。
  他见过萧佚那一块。虽说萧佚出生的时候,他们家已经被赶出了主家,但当年他们家还没犯事的时候,家里还是比较受重视的,所以得了一块带有瑕疵的玉料,虽说带有瑕疵,但主家挺大方,一块玉料能做好多块玉佩,后来他祖父就把玉佩做得小了一些,精致了一些,没事的时候就摸着这个玉料,怀念自己还在主家的日子。
  萧佚那块,说是白玉,但颜色发黄,边角上还有许多褐色的点,他的和他兄长的是一对,扣在一起每道纹都能对上那种。
  萧融不怕有人来问他的玉佩在哪,但他怕有人拿着这个真萧家子弟的玉佩来问他这人是谁。
  虽然他知道,就算他的身份暴露了,屈云灭等人也不会在乎的,但凡事都怕万一,而且敌人是个连骸骨跟瘟疫都能利用的人,谁知道这块玉佩要是落在他手里,他又能做出什么事来。
  张别知已经不如以前那般好糊弄了,萧融问他有没有记住那些特征,他点点头,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,然后他才慢吞吞地问:“容……?但是萧先生你的名字不是融化的融吗?”
  萧融一脸镇定地说道:“不错,但我当年出门在外、行走江湖,我太过才华横溢了,担心萧家的人会找上门来,于是我假做了一个名字与身份,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,我家里人也都不知晓。后来新安出了疫病,我便离开了那里,那时候乱哄哄的,玉佩便遗失了,怕是被人捡走,当成那些病人的遗物了。”
  张别知恍然大悟,见他信了,萧融连忙趁热打铁:“此事我本想深埋心底,毕竟在外那些年……人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,但我相信你,你和你姐夫不同,你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,对吧?”
  萧融说得模糊,但张别知已经脑补了很多,想到萧融一个病秧子是怎么独自讨生活的,张别知满脸同情地看着他:“放心吧,萧先生,我可不是漏勺!”
  萧融:“……”
  是,你们家有一个漏勺就足够了。*
  有了任务,第二天张别知就高高兴兴地出发了,结果刚上船就吐了个昏天黑地。……
  想去新安,无论如何都要过几条河,终于到了新安郡,张别知这个外来户一下子就发现了新安与过去的不同。
  过去的新安那叫一个热闹,走哪都是穿着士人服的人,虽然没有金陵繁华,可它的书卷气是金陵都比不上的,道路两旁也全都是叫卖的小贩,那些新鲜的果子看着就让人口齿生津。
  现在全都没有了,士人没有了,小贩也没有了,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,街上萧瑟地要命,张别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但来都来了,他总不能刚进城就回去。
  找了一家客栈住下,张别知想了想,先写了两封信出去,一封给王新用,一封给地法曾,这俩人都在南雍腹地当中,一个地毯式地搜索夏口,想要得到更多关于教主陈建成的消息,另一个则到了东阳,东阳王贺庭之当然不能避而不见,毕竟在南雍这些人里,贺庭之算是跟镇北军相处最好的一个了,他跟屈云灭和萧融都说得上话,也从没有撕破脸过。
  人家要搜查清风教这个毒瘤,他自然要全力配合。
  张别知就是告诉他们一声,自己也来了这里,因为他总觉得新安这个环境不太对劲,所以先以防万一一下。
  写完信,把信送出去,张别知就按照萧融给的线索找过去了,才一年多以前的事,所以还算是比较好找,打听几个人,找到当初那个管事,一场瘟疫夺走了新安好几万人的性命,管事也不记得萧容是哪个,他对萧佚印象更深,但来的人是张别知,所以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
  萧融以为所有的遗物都被这个管事私吞了,但管事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啊,一堆遗物也值不少钱呢,是全城的官兵、还有街上的无赖混混们一起瓜分了这些遗物。
  这可就是一个大工程了,张别知到处跑,跑了两三天,威逼利诱之下拿到了变卖的铺面名单,结果这些铺面如今开着的还不到两成。
  张别知:“…………”
  叹了口气,他只能认命地继续查,先把开着的查一遍,然后再去那些没开张的掌柜家里找人,就这么一家一家的查,吓哭了好几十个人,他才终于找到了这个玉佩的去处。
  圣德六年三月十八,卖出。
  张别知拿着账本的手都在抖,举着账本,他都快把这页纸怼到这个掌柜脸上了:“卖出?!你卖给谁了?!为什么别的条目之下都有顾客的名讳,偏偏就这条没有啊!后面还画了个圈,这是什么意思,是不是你贪赃枉法,自己偷偷昧下来了!!!”
  掌柜:“…………”冤枉啊!
  他就是个小本买卖,自家的生意,自己偷自己的东西做什么?正因为他家一点背景都没有,所以才是这条街上第一家就关张歇业的啊!
  但他对张别知说的这个玉佩有点印象,成色不好,卖不了几个钱,还是他们本地混混送过来的,他想低价收都不行,那混混给了他一堆破烂,就这个玉佩算是稍微值一点,然而它上面有字,还是人的名字,稍微想想就知道这些破烂究竟来自何处,掌柜心烦,看都不想看它们,就交给伙计去卖了。
  不卖也不行,毕竟花了钱呢。
  至于这玉佩什么时候卖出去的,他更是毫不知情,他只能哆哆嗦嗦指着那个圈说:“那、那是非银两交易的意思,我家是小店面,规矩没那么多,有顾客不想掏钱,用别的东西买,只、只要价格适当,我们也就卖了。”
  张别知觉得自己要疯:“怎么说你都有理是吧!”
  掌柜觉得自己要哭,他本来就有理啊!……
  好在接下来张别知冷静了一点,他问掌柜这玉佩到底卖给谁了,但掌柜不知道,是伙计卖的,张别知又问他伙计呢,掌柜说逃了,此时可能已经到交州逮螃蟹、挖生蚝了。
  张别知:“…………”
  他木着脸,在心里算他要是去一趟交州需要多少时日。
  也不算太远,就是等他再回来的时候,大王大概已经改朝换代了。
  而且找到了伙计也没完,下一步是找买主,那买主又去哪了??怕不是跑马儿敢养牦牛去了。
  到这种程度,线索差不多就是断了,张别知垂头丧气地回去,觉得自己只能无功而返了,但他不知道,其实他还能更倒霉一点。
  因为新安民变了。……
  没有真正家底雄厚的人站出来领导百姓,但农夫当中也会有天生具有领导力的人,尤其是那些住在文化之都,天天扛包、顺便就学了许多知识的、认字的农夫。
  前几日的风声鹤唳,便是因为这些人到处招揽,当地人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,于是纷纷躲避,新安的官员们更是如同没头的苍蝇,说来好笑,这帮人起义还是从镇北军这里得到的灵感,《裹尸还》的书和剧目都在新安同步出现,士人去看是一番感受,百姓去看又是一番感受,而那些心里藏着事的人看了,那就不是感受了,而是感到了使命的号召。……
  农民起义这个事,没经历过的人当然可以轻飘飘说一句这是义举,问题是无组织无纪律的农民起义第一步,都是烧杀抢掠,先抢一波,补充了武器和粮草之后,再来一个有能力的主事人,他们才能慢慢向正规军转变。有良心的人大约会去抢官府,没良心的那就是见人便抢,多数起义者心里都没有太伟大的理想,他们抱着破罐破摔的想法,认为自己很快就会死,既然都活不下去了,那还要良心做什么呢?
  流民冲城也是如此,正是在这些例子的对比下,才显出了镇北军的难能可贵,他们是一群想要找到新家园、想要继续好好生活的流民,他们有强大的主事人,从未伤害过无辜的百姓,同样因为这一点,越来越多的人们加入镇北军。相辅相成之下,镇北军是唯一一个遭受了无数次冲击、却还能延续下来的势力,因为他们不忘初心,所以他们强大,因为他们强大,所以他们可以继续保持本心。
  屈家三父子,老实说屈云灭是最不适合当皇帝的那一个,他爹适合,他哥也适合,就他自己不行,结果命运只把他推到了前方,却残忍地抹掉了那两个人的痕迹。他有时候能保持住父亲和兄长的优良传统,有时候就保持不了,而他这个性格一辈子都无法更改,若只有他自己,哪怕已经到了这个时候,萧融都认为他不称帝便是天理难容了,但让他自己来的话,估计还是会将一把好牌打得稀烂。
  所以他不能一个人,他必须要有帮手,这个帮手也不止是萧融而已,是弥景、是宋铄、是虞绍燮、虞绍承、地法曾等等等等。
  嗯,暂时还不包括张别知,以张别知目前展现出来的能力,说一句比较无情的评价,似乎有他没他都一样。……
  但这只是从表面来看,实际上众人之间的联结十分玄妙,以屈云灭的角度,张别知毫无用处,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,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。*
  张别知这次出来就带了六个人,萧融让他多带,但他担心带的人多了不好进城,所以只挑了六个身手不错的。可就算他们都是骁勇善战的精英,七个人怎么可能敌得过一万多人,因此民变之后,他们七个几乎是抱头鼠窜,一路都在逃命,偏偏他们为了调查此事来到了主城内部,而这也是起义军的目标。
  张别知都以为自己就要死在这了,可恨他连写遗书的时间都没有,往后他也报答不了姐姐和姐夫了,娶不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绝世美人了,都说龟兹王女如同天仙下凡,可他这辈子唯一见过最接近天仙的,居然是个男人!
  呜呜呜,好遗憾啊!
  张别知他们被起义军包围起来,他听到外面的人在狰狞地喊放火,而就在张别知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,他发现天仙来了。
  哦不,这么魁梧的不能称为天仙,而是天神。……
  地法曾带着兵马冲入新安城,仿佛到了无人之境,七个人确实是打不过一万多农夫,但四千真正的兵马,打四万农夫都没问题,杀了一波之后,地法曾让身边的人朝这些农夫大喊降者不杀,哗啦啦,顿时掉了一地的锄头和木棍。
  这是个小型起义,所以被镇压得十分迅速,地法曾下马,还想跟身边人说一下,问问这些人有没有意向加入镇北军,反正他们都已经起义了,换个地方效力也是一样的。
  但不等他说什么,张别知先痛哭流涕地冲了过来,一把抱住他,将自己的鼻涕眼泪抹到地法曾的铠甲上:“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,地法曾,以后我们张家欠你一个人情!”
  地法曾:“……”
  正常人不应该说欠你一条命吗?怎么你的命就值一个人情?
  他嫌弃地推开张别知,后者眼泪汪汪地问他:“你怎么会来这里?”
  地法曾才是那个留守夏口地毯式搜索的,王新用去了东阳做客,新安到夏口的距离,是新安到东阳的整整两倍。
  地法曾沉默下来,他审问清风教的高层,得知新安是清风教的另一个大本营,近几年他们在新安发展得无比迅猛,尤其是在那场瘟疫之后,信徒越来越多,后来接到张别知的信,看到他在信里提起新安的氛围有些不对,他感觉不太妙,便带兵过来了。
  反正夏口都搜完了,要是没事的话,他也能跟张别知等人一起回陈留去。
  张别知一直等着地法曾回答,结果地法曾沉默半天,转身走了。
  张别知:“…………”他就多余问!……
  带走一半的起义军,再分了几匹马给张别知他们,地法曾去原先清风教集会的地方看了看,又抓了一批人,但这些人没有高层,也是,真正有价值的高层这时候应该都跑了。
  地法曾还特意留意了一下这里有没有韩清的亲人,结果也没有,果不其然,韩清那个人是不会让自己亲属加入进来的。
  虽然地法曾没见过韩清,但他猜测,韩清这不是在乎亲属,而是相反过来的,完全不在乎那些与他有血缘的人。
  他转移了妻儿,没转移这些同样姓韩的人,便是随便他们死活。
  原百福的家人后来都只是被流放,估计就算他把这些韩清的家人带回去,萧融也不会奖赏他什么,那还费那个劲干嘛。
  地法曾随意地瞥了一眼这些姓韩的普通百姓,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。
  而在他走了以后,那些人的身体瞬间瘫软下来,等到看押他们的官兵也走了个干净,他们才终于敢哭出声来。家门不幸。家门不幸啊!
  还是走吧,就算这几个镇北军放过了他们,以后却说不得会不会同他们清算,分明是韩仲宣做的孽,如今他们却也要承担报应。
  有人泪眼朦胧地问:“可是,咱们能走去哪里呢?”
  这问题令大家更加的悲伤,许久之后,才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来:“我听说交州那里有活路,海边都是吃的,饿不死。”
  其余人:“……”
  这倒是比上秦岭、上马儿敢强多了,那些地方听说有妖怪呢。
  那就去交州吧,当渔民也好,总比继续留在这提心吊胆强。
  这些人收拾细软准备动身,完成了任务的地法曾和张别知也打算回去了。
  得知地法曾也没抓到韩清和陈建成,张别知心里好受多了。……
  他们动身的时候,是个极为晴朗的黄昏,远处彩霞变成了橘黄色,有些地方还是红色,张别知文化程度不高,说不上来这里有多美,不过想到不久之后,有这样美景的地方便是他们的了,他就忍不住笑了一下。
  他还叫地法曾:“看,美不美?”
  地法曾扭过头来看了一眼,还是那个死人脸:“不错,明日会是个晴天,全军不准停歇,过了明日再休息。”
  张别知:“…………”
  看在他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份上,张别知忍了,半晌,他还正色起来:“地法曾,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。”地法曾看他。
  张别知深沉地开口:“中原的地域太大了,让一个人逃走之后,想抓住他简直比登天还难,你看你没抓到韩清和陈建成,我也没抓到我需要抓到的人,唉,萧先生说,韩清此时就跟建宁太守在一起,这回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跑他,决不能让他再逃走了。”
  他说完,高深莫测地看向地法曾,而地法曾沉默地望了他许久:“这也算道理?”
  张别知:“……”
  地法曾:“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吗?”
  张别知:“…………”
  他气急败坏道:“你懂什么,对我来说,这就算道理,这要是在我家,我姐姐会因为我懂了这个道理,给我做一桌子的好菜!”
  地法曾斟酌一番,得出一个结论:“你姐姐真可怜。”
  张别知当场便炸了,他跳下马来要跟地法曾决一死战,地法曾都懒得理他,偏偏张别知在下面又蹦又跳的,抓他腿,抢他鞭子,见他没反应,还试图脱他靴子。
  地法曾:“……”烦死了。
  一番折腾之后,张别知被别人劝着重新上马,上了马他也不消停,用近乎仇恨的眼神盯着地法曾,他说道:“要不是我为你担保,你都没机会走进义阳!”
  地法曾反唇相讥:“要不是我来得及时,你也没机会在这大呼小叫。”
  张别知:“……”
  他没法反驳,因为这是事实。
  他不服气地把头转回来,重新看向前方,但沉默了一会儿以后,他的表情出现了变化。
  他有些别扭地开口:“论拳脚,你的确比我厉害一些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