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世祖 第97节
  车帘掀开,一名须发灰白的老者探出了头,佝着身子,在马夫的搀扶下着地。神情间满是疲惫,叹了口气:“东京的道路,还是这般拥挤难行!”
  “叫门去吧!”
  “是!”
  这老者,便是前凤翔节度使,侯益。自从被“护送”到京后,侯益便被撂在府中,无人问津,他有主动上报请求面圣,结果没有回音。
  天子与朝廷这样的反应,让这老儿倍感惶恐,思及自己在凤翔首鼠两端的动作,更是难以自安。其后鸡峰山大捷的消息传来,更让侯益寝食难安,只觉性命之危就在眼前。这段时间下来,侯益尽出家财,携重礼,投帖拜访大汉的权贵们,尤其是那几个宰臣,希望能为其说道说道,只可惜,效果了了。
  哀声叹气地,在看门的部曲迎候下,步入府中。扶着腰,毕竟六十多岁了,这些时日奔走,纵使身体一向不错,也有些熬不住了,最主要的是,心理压力有些大。
  侯府中总计有七十余口人,除了侯益的亲属之外,尚有数十名部曲相随,都是死忠。稍微安抚了一下迎上来的军汉们,侯益问管事:“三郎呢?”
  管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,支吾着,低声解释了一句。
  “这个逆子!”
  伴着一声怒喝,侯益表现出了他的老当益壮,拎着根木棍,快步便闯入侯府后园的一处别院中。堂间,一名三十来岁的小胡子,正与一名侍婢调着笑,脸上泛着醉态,应该喝了不少酒。
  见着侯益手执木棍闯了进来,一个激灵,推开侍婢,摇摇晃晃地地便要逃跑。
  “爹,别打了!”几声惨叫之后,男子大着舌头告饶。
  “你这逆子,老夫在外奔走,卑躬屈膝,你倒好,在府中逍遥,啊?”侯益吹胡子瞪眼,怒斥道:“玩物丧志!”
  男子名叫侯仁宝,是侯益的第三子,一向胸无大志,贪图享受。不过倒不是那种嚣张跋扈的二世祖,属于那种“咸鱼度日”的典型,既不从军,也不从政,只是喜欢玩乐嬉戏罢了,混了三十多年,还指着老父养他。
  见老父脸色有所缓和,侯仁宝揉了揉被打的手臂,壮着胆子,龇着牙,上前扶着侯益,顺手将那棍子抛得远远的,说道:“爹,我也想陪你出去,这不是怕给你丢脸吗?”
  “你还有脸说?”见侯仁宝那一脸咸鱼表情,侯益顿时斥骂一句。
  闻到他嘴里的酒气,更是怒由心起:“天子明诏禁酒,侯家本就危在旦夕,还敢于府中放肆,你是怕招不来开封府和巡检司的人?”
  “额。府中都是自家人,没人会外传的。”侯仁宝讪讪一笑:“入东京后,儿子已经听您的吩咐,老实地待在府中,门都没出过……”
  “你是还想要老夫表扬你吗?”侯益反问道。
  侯仁宝埋下头,装死。见他这副模样,侯益忍不住叹口气,对这个儿子,他也是死了心了。所幸其他几个儿子,还算长进。
  见侯益表情缓和下来,打了个嗝,侯仁宝凑上前,表情正经了些许,问道:“爹,见那些宰相没用,你何不直接去觐见天子?”
  听这话,侯益差点没气出脑血栓,双目一瞪:“我若能见到天子,还用去求他们?”
  “都敷衍着老夫,尤其是那苏逢吉,收了我的礼,不为我说话也就罢了,竟然还欲向我另索礼物?此人脸皮,竟然如此之厚,这等人也能当宰相?我看呐,这大汉朝也好不到哪儿去!”侯益抱怨一句。
  闻言,侯仁宝似乎吓了一跳,摆摆手:“爹,这话可不能乱说,侯家危在旦夕,要是传出去了,可就更加不妙了。”
  “滚!”侯益给了一个简洁的回应。
  侯仁宝屁股则未挪一下,反而腆着脸,说道:“爹,儿子想来,天子应该不会杀我们一家。”
  “为何?”
  “感觉。”
  原以为这个儿子能说出什么有见地的话,结果,果然没让他“失望”。
  “滚!”
  “儿子告退!”
  “再敢酗酒,我一定打断你的腿!说到做到!”侯益冷冷地说了句。
  闻言,侯仁宝缩了一下脖子,两腿微颤,忙不迭地退下了。
  回到书房,侯益独处,思及这段时间以来四处碰壁的经历,不免愁闷。良久,叹了口气:“失策啊!”
  “当初,怎么就迷了心窍,受那王处回的引诱。接受契丹伪命的人那么多,除了杜重威,朝廷也都赦其罪过。悔不当初,悔不当初啊……”
  侯益暗自嘀咕着:“不过,那逆子说得倒也不错,天子应当不至于杀我,否则绝不是这种反应。况且,老夫终究没有反叛,最后交出兵权,助朝廷对抗蜀军,也是立了功的。”
  “看这东京的情况,这些宰相们,并没有掌控住朝堂。一切,还得看天子的态度啊……”
  侯益虽从一贫里农夫,从军四十余年,从梁晋争霸,一直到唐、晋先后灭亡,先投靠契丹,又臣服大汉。一路从底层打拼到如今的地位,所倚仗者,除了那一身武勇之外,便是还算敏锐的政治嗅觉。
  这个人,虽然没什么文化,但见识出奇地高,且很会说话,目光敏锐。在几十年的战乱之中,每每能站对队伍,屁股坐正。
  这一次,算是个意外。大汉成立之初,可怎么都看不出一个新生王朝的兴盛之像,就如当初李存勖时代的后唐一般。原本侯益也没有真叛乱,勾连孟蜀,也不过打算挟以自重。只是没想到,汉廷那般坚决,王峻那么能打,而新继位的天子,那么不好惹……
  所幸,在最后时分,侯益果断地又坐正了屁股,亡羊补牢。
  ……
  侯益在东京的情况,刘承祐这边当然有所了解,晾了他这么久,一方面是为了打压,另一方面,也是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。
  杀,是没打算杀的。冯道拜相之后,给刘承祐介绍了一番侯益,给刘承祐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:论审时度势,臣不如侯益。
  在这方面,能让冯道都甘拜下风的,显然也不是个凡人。
  拖了半个多月,在侯益心态“被平静”下来之后,刘承祐终于想起了此人,传召。
  “罪臣参见陛下!”一见面,侯益便稽首拜倒,姿态放得尤其低。
  刘承祐打量侯益,给他的感觉,活似一个田舍老翁。
  “平身吧!”
  “罪臣不敢!”侯益仍伏在地上。此人,当真放得下身段。这副表现,看起来,倒好像刘承祐在欺负老人一般。
  “你口称罪臣,罪犯何事啊?”刘承祐瞥着他,问道。
  “大汉立国,罪臣迟迟未入京觐见,竟未及得见先帝君颜!”侯益声音洪亮地回答道,表现得很自然。
  见其避重就轻,刘承祐也就陪着他扯淡,将御案上的一封奏章盖起来,清冷的声音自嘴里吐露出:“你可知道,先帝是如何评价你的?”
  侯益一愣,盯着殿中地板的眼睛转了两圈,问道:“老臣不知。”
  “貌顺朝廷,心怀携贰。”
  八个诛心之言响在耳边,哪怕是老狐狸,侯益心里也不由一揪,头立刻便磕了下去:“先帝这是何意,罪臣一愚拙匹夫,实在不解。”
  “要朕给你解释解释吗?”刘承祐淡淡地说:“私结伪蜀、暗通敌国之事,这么快便忘记了吗?”
  “与伪蜀枢密使王处回密信往来,送兵籍粮册与敌帅张虔钊,这些事,难道不是空穴来风?嗯?”刘承祐一顿诘难。
  感受着刘承祐严厉的语气,老侯益身体紧绷着,额间冷汗盗出,脑子急速旋转,沉吟了一会儿,方才颤着声音答道:“臣非私通伪蜀,只是欲诱其北上以歼之。”
  扯淡!
  “这么说,鸡峰山大捷,还是侯使君谋划之功了?”刘承祐平淡地问。
  “臣不敢!”
  “侯益,你也是累朝老将了,你觉得,朕该如何处置你?”
  闻问,侯益心头彻底紧张起来了。暗自琢磨着刘承祐的心态,但脑子一时有些乱。突然,侯益直起了身体,拱手向刘承祐:“陛下,臣有密事相告!”
  “讲!”
  “臣在凤翔之时,曾收到河中李守贞密信,其邀臣随其起兵造反。陛下,李守贞阴怀异志,朝廷需善加防遏啊。”侯益决定,拿李守贞出来做挡箭牌,顺便当个“污点证人”,以求赎罪。
  闻其言,刘承祐却有些乐了,语气莫名地说了句:“看来,这李守贞,联络的人,还真不少啊!”
  说得侯益略愣,对刘承祐的平静不禁讶异。
  “你是如何回复李守贞的?”刘承祐问。
  侯益满脸严肃,郑重地说道:“老臣断然拒绝!”
  “为何不早报?”
  “额……事关重大,为免事泄,老臣欲亲自面陈陛下。”
  第19章 赵匡赞北上
  接触之后,刘承祐发现,侯益这老儿,真的很聪明。身上没有一般武夫的骄狂,又或许是在刘承祐面前收敛起来了。
  还巧言善辩,通敌叛国的重罪,侃谈间,不经意地便被他淡化成,思虑不周的过失,顺便转移的刘承祐的目光,将李守贞拿出来抗伤害。并且,还主动请缨,愿披挂上阵,领军为天子与朝廷征讨不臣,以弥补过错……
  欲服软效顺以苟求宽免,思想行为上就做到了极致,从头到尾,侯益姿态放得格外低,低得刘承祐纵使想杀都不好意思杀他了。
  更何况,刘承祐还真没有杀他的意思,侯益也是看出了这一点,否则,任你舌灿莲花,又岂能免罪?一番交谈之后,刘承祐甚至连惩罚的心思都淡了。
  像这样一个老油条,识时务,知进退,既善自保,纵使心思有贰,对皇朝的威胁也绝对不大,尤其是在经过此次的教训之后。
  不只不杀他,高举轻放,刘承祐还决定宽免抚慰,以其为太子太师、卢国公,留之在东京,以备咨询。
  这个老儿真的有几分见识,刘承祐问他朝廷如何平定李守贞,直接进言,河中不叛,朝廷不动,时间在我不在贼,拖得越久,朝廷准备越充分,日后平叛就越轻松,甚至可不战而屈人之兵。
  河中李与此前魏博杜的情况,完全不同。甚至于,朝廷还可将恩制安抚,以迷惑李守贞。
  一番论调,深得刘承祐之心,也就没遵从一开始的打算,让他去洛阳养老。
  ……
  开封东北,通往封丘的官道上,一支两百来人的队伍,不疾不徐地,向北驶去。打着旗号,书“赵”字。这是随赵匡赞北上幽州的队伍,至东京后,第一时间便受到了刘承祐的召见,一番“推心置腹”的交流过后,除依前职外,刘承祐还当廷加封他为太尉,册为燕王世子。这第二日,便放其回北方。
  “世子,这汉帝就这般轻易地放我们去幽州了?”赵思绾骑着坐骑,凑到赵匡赞身边,斜了眼随行队伍中的两名礼部官员,低声问道。
  “不然呢?”赵匡赞英俊的脸上很平静,淡淡地反问道。
  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,更显俊逸,这个人,比刘承祐还要帅一点。
  赵思绾说:“大王拥兵在北,末将原以为,朝廷召您到东京,是想以世子你为质。”
  “你这可是小人之心!”赵匡赞瞥着赵思绾,笑骂了一句,随即若有所思地道:“这汉家天子,年纪虽轻,看起来却是个有作为的人物。同以幼龄继位,比起前唐唐愍帝,可要厉害得多了。倘若没有意外,这大汉朝,应该能享有些国祚。”
  闻言,赵思绾有些意外,表示怀疑:“这少年天子,当真那么厉害?”
  “不厉害,能压制住东京那干旧臣宿将?能以寡军,大破辽帝?”赵匡赞说道。
  看向赵思绾脸上那凶恶的刀疤,赵匡赞又道:“你要也要感谢天子仁道,庆幸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!”
  “什么意思?”赵思绾有些纳闷。
  赵匡赞给他解释着:“我也是到觐见完天子之后才听人说道,那王峻上表朝廷,说你赵思绾虽则骁勇,但凶暴残酷,狼戾不仁,不加防备,异日必生祸乱。建议朝廷,把你杀了,以防后患……”
  “那贼子王峻,心胸竟然如此狭隘,背后施冷箭,进此谗言,欲暗害于我!”闻言,赵思绾直接爆发出来了,指着西边破口大骂:“异日有机会,某一定宰了他!”
  “提醒过你很多次了,你的脾性得收敛!”赵匡赞教训着赵思绾:“那王峻是汉廷重臣,受天子信任,此番又击败蜀军,立了大功。他上报要杀你一个小小的牙将,若不是天子明察秋毫,你以为朝廷会吝惜于用你的头颅去安抚王峻?”
  “没有我等拼死冲锋,率下攻破蜀寨,他王峻能建此功勋?没兵败身亡,已算他幸运了!那匹夫,真是小人!”赵思绾还是忍不住骂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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