汉世祖 第90节
  而规模最大,已入正轨,被朝廷树为榜样的郑州民屯,刘承祐自然分外留心。
  “开春解冻之时,老臣便与郑州僚属,组织起百姓与屯民,做好了春耕的准备。臣来京前,已然动土下种了……经过前后的招聚,郑州治下,已有民六万七千余户……”刘审交给刘承祐详细地介绍了一番郑州的情况。
  不说其他,仅人口,除东京之外,就数郑州最多了。
  想到人口,刘承祐脑中念头一闪,又有种下诏,进行一次“人口普查”,了解一下大汉治下在籍丁口,尚有多少。几十年来,中原河北天下大乱,虽有小治,但整体的人口基本还是属于负增长的,但人口究竟有多稀缺,刘承祐心里还是没个谱。
  脑中虽有想法,但刘承祐清楚,此事急不得,如今的国情,根本不是干这事的时机,至少得等到有个稍微宽松些的内外部环境的时候。
  刘承祐这一走神,时间可不短,回过神,看干坐在那儿的刘审交,虽然其老神自在,但刘承祐表示歉意:“朕偶有所思,走神了,刘卿切勿见怪。”
  “老臣不敢!”
  “郑州屯事,刘卿做得很好,朕很满意。当初皇兄委刘卿任事,果然没有看错人!”刘承祐说道。
  提到刘承训,刘审交心中微微一叹,有点可惜之情,却没表现出来,也不欲多接这话,只是拖着苍老的声音,应道:“老臣只是尽应尽之责罢了,若无前番朝廷的支持,也难有如今的条理!”
  “换个人,可就不一定有刘卿之功能了!”
  与刘审交的交谈,从头到尾都很平淡,就是正常的述职,老人的心态很平和,实在难起什么波澜,而刘承祐,本不是个善于聊天的人,面对这种佛系老臣,谈话间反倒有些尴尬。刘审交,也不是个健谈的人。
  倒是最后,在刘承祐准备给他一个恩典之时,他主动求请。不为他自己,也不为其子孙谋福荫,反而为此前当了一段时间傀儡皇帝李从益母子。
  这一世,因为李从益没有干一些特别敏感的事情,比如下诏诸节度勤王对抗河东军什么的,反而十分干脆地投降,虽有波折,总算保住了性命。当初,百官逼迫,也只有刘审交与那母子礼敬同情,力谏其速降。
  结果,命虽保住了,但日子可难过,作为“废帝”,一直受着监视,且时受欺辱、敲诈,东京本就居大不易,这番已经快活不下去了……
  闻之,刘承祐还是有些讶异地,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刘审交。可惜,这老臣神色泰然,那副坦诚的样子,让刘承祐实在难生出些疑忌。
  于刘承祐而言,什么唐明宗幼子,契丹所立皇帝,当真不值一哂。有心去忌惮李从益,还不如去考虑一下郭威是否有威胁……
  故,刘承祐很是大度地说:“三代以来,唐明宗也算难得的明君了,对其子嗣,自当优遇之,权且为其传承香火了。”
  说完,刘承祐直接吩咐着:“交待下去,许国公母子,东京官吏、军民不得打扰,让他们安稳度日吧!”
  “陛下胸怀开阔,仁慈大度,老臣钦佩!”吩咐既定,刘审交头一次对刘承祐表示了一番赞许,语气倒挺真挚的。
  对其恭维,刘承祐的心态反而更加平和,淡然地摆了摆手。
  第5章 恶劣的处境
  登基以来,刘承祐基本就是在召见与觐见之间的忙碌中度过的,大臣、将帅、勋旧乃至各方的使节。有点悲哀,中原新旧交替,天下诸国,只有东南角的吴越国与湖南的马楚遣使来朝,致哀思,贺登极。
  至于其他,异常冷淡,甚至以中原幼主嗣君,都有所异动,包括北面的契丹在内。似前番方遭挫败的孟蜀,又来了劲儿,其北面行营招讨使张虔钊,在大散关是摩拳擦掌。大汉如今的外部形势,当真很恶劣,可谓四面皆敌,步步惊心,处境实在堪忧。
  马楚那边,马希广怯懦迂腐,受其兄马希萼所逼,是主动向朝廷示好,请求庇护,欲以中原敕命,镇定湖南。不过,使者北上,所携贡品财物,路过荆南时,被截了。没错,高赖子又干这等下做事了,左右去岁出兵,恶了大汉,此番趁刘承祐新继位,撩拨撩拨,讨点好处。
  闻之,这简直就是在打他脸,刘承祐由怒生笑,似乎被高从诲给逗乐了。若不是时宜不合,他还真想出兵让高赖子见识见识大汉帝国的铁拳。
  事实上,高从诲的行为虽然无赖,但自冯道等人口里得知,此人为君实则也没那么不堪。与其说是无赖,不如说是无奈。荆南地狭,处通衢要地,周旋于诸国之间,实实在在的夹缝中求生,也是不容易。仅以治国论,高从诲比起邻居的马楚可要强上不少。
  对于荆南的那点小动作,刘承祐只能暂时当作没看见,只要荆南别动兵,刘承祐忽视他。
  至于吴越,冒着穿越世仇的领地,来使东京,也是求大义、寻安慰来了。这两年,吴越国也不安稳,政局动荡。去岁六月,吴越忠献王钱宏佐死了,其弟钱弘倧继位。不过其人性严急,秉政之初,便恶旧将,欲逐老臣,但行事不密且寡断。
  去岁年末,吴越才发生了一场政变,内牙统军使胡进思率党徒将钱弘倧废了,另立钱弘俶为吴越王。同样是幼主继位,还是通过政变上位的,钱弘俶的表现很不错,稳朝政,蠲欠税,收人心,仍不忘上告东京。
  事实上,到如今,大汉外患中,唯有孟蜀与契丹。孟蜀自不必提了,两方还在关中交兵。契丹方面,两国交恶,虽与幽北消息塞绝,但通过零星的消息,也大概知道,这个冬季,契丹国内也死了不少人,内部似乎也有些不稳。但正因如此,更虑其以邻为壑,南下侵扰。
  而南唐,可虑,却又不足大虑。今天下诸国,若论富庶,南唐当居其首,外部压力很小,稳定了十多年了。但正是太过安逸了,反而失去了进取之心,皇帝李璟已彻底沦为坐守之徒。
  去年的时候,以中原变乱,李璟倒还下诏,文武议出兵进取中原,结果刘知远都进开封了,南唐这边还没什么动作。于刘承祐而言,在大汉最艰难的时期,南唐都不敢出兵,而况于如今。
  不过,对于中原幼主新立,南唐倒不是一定反应没有,唐主给了刘承祐一个“惊喜”,于两国边境设卡,取消两国市交易,同时下令,不许北人南下籴米,不欲以淮南江北一粒米粮北入。
  以中原缺粮之故,大汉有很大一部分比例的粮食是自淮南买入,此前两国关系虽不算融洽,但也未明确撕破脸皮,民间正常交易,也未断绝。但李璟趁着刘承祐新立来这么一手,落井下石,满满的恶意,让刘承祐恼怒极了。比起高赖子劫夺马楚贡品还要恼火,虽然影响还未扩散开来,但刘承祐几乎可以预料,接下来的半年,朝廷会很难过,节衣缩食是一定的了。
  虽然影响并非立竿见影,但恶果迟早显现。为了延缓市面的紧张,刘承祐下令封锁消息,能瞒多久是多久。说到底,最缺粮的,还是东京城。
  当然,即便李璟不下那道诏令,大汉自淮南也市入不了多少粮食了,因为大汉朝廷很穷,大汉百姓很穷,至于地方节度与那干朝臣,或许家有财货,让他们与朝廷同甘共苦,捐献一些,基本是不可能的。
  不过,南唐这一手,却是授刘承祐以柄,落其口实,顺便勾起刘承祐对南唐江北十四州的贪欲。自古以来,淮南之地,便是国家的重要的财赋之地,当年杨行密也是以淮南为基崛起,建立的吴国,再加淮南对江防的屏障作用……
  “周世宗”三讨淮南,使江北尽归中原,刘承祐这番,脑子里已经有那念头了。但是,仅仅是念头,眼下还拿南唐没什么办法,大汉最重要事情,还是调理国内,休养生息。并且,刘承祐的注意力,仍放在西面关中的战事上。
  关中不宁,朕心难安。这是如今刘承祐心里,最真实的写照。
  并且,河中李守贞那边,也是不安分了。得知刘知远驾崩,幼主继位,直接便高潮了,被那总伦大师忽悠得五迷三道,自信“天命”在身,觉得机会来了。在蒲州修甲兵,缮城防,反旗虽未举,但反意已涨。
  对此,为了不继续刺激李守贞,刘承祐只是故作不知,只要他没正式举起叛旗。很憋屈?确实是的,但再憋屈,也得忍着。
  小不忍,则乱大谋。
  李守贞,终是小疾,蜀兵亦为小患,真正让刘承祐打心底感到忧虑的,还是北面的状况。幽州报,燕王赵延寿病倒了,以忧劳过度之故。
  由不得刘承祐不紧张,要是赵延寿突然死了,那么刘承祐此前苦心谋划的幽燕局面,将瞬间崩盘。契丹绝对不会放过那个机会,定然会南下。
  想到那等后果,刘承祐都不寒而栗。一方面遣使并太医北上抚慰,另一方面,刘承祐已开始思索着,倘若赵延寿真的死了,其后的局面如何收拾,当以何人替之。
  如今幽州燕军中,以赵延寿为主,张砺为副。没错,就是那个原契丹的仆射、同平章事,还与刘承祐暗通款曲过,只是没有得到刘承祐的积极回应。在去年赵延寿入幽州,抚定民生方面,出了不少力。
  但是,张砺也病了……并且,这是个文人,且老迈,纵以其继赵延寿,恐怕也震不住燕军中的那些军头。若以朝廷直辖,讲真,如今的大汉没那个实力与精力,强行为之,反而是背上了一个大包袱。若另寻汉将以镇之,恐怕也难应付已自成体系的燕军,稍有不协,恐怕就是分崩离析的局面。若自燕将中擢一人,朝廷能否信任是个问题,能否得到其他燕将认可,也是个大问题……
  与郭威并升为枢密院都承旨的魏仁浦商议了许久,将所有可能都列举了一遍,还是魏仁浦给了一个建议,由晋昌军节度使赵匡赞北上,他是赵延寿的儿子,父死子继。思来想去,这算是一个勉强可使各方妥协接受的选择,赵匡赞虽然年轻,但在京兆做得也还不错,在抵挡李廷珪方面,面面俱到。
  前提是,刘承祐得有这个器量。另外,眼下赵匡赞正率京兆镇军,协同关右诸军与王峻一道,对付蜀军。
  经过慎重考虑之后,刘承祐还是决定,接受魏仁浦的建议,迁赵匡赞为卢龙观察使、北面行营部署,着其北上幽州,以备不测。关中那边,另以老臣白文珂替之,镇京兆。用白公,除了其资历能望之外,也是为了将来做打算。去岁,刘知远调移诸镇,曾以白文珂代赵匡赞为河中节度使,对于蒲州那边也算熟悉……
  诏令虽下,但刘承祐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些嘀咕。赵延寿,会不会是装病,欲赚其子北上?
  当然,这种念头,只是一恍而逝。刘承祐不认为,赵延寿有能准确料得朝廷反应的能力。再者纵使赵氏父子有异心,容其割据幽州,也比其再度落入契丹人手中要好。燕军若崩了,对大汉的压力,才更大的。
  哪怕做好了应变准备,刘承祐还得祈祷着,赵延寿能多活两年……
  第6章 “座谈会”
  仁明殿,太后寝宫,有二十四名内侍伺候,这已然占整个皇宫宫人人数的十分之一了,汉宫人烟稀少,可见一斑。这还是在入汴之后,刘知远陆陆续续招了一些人进宫伺候。
  李氏为人慈和大方,平日里的时候,待下温善,故侍候着的宫人都比较轻松。
  “官家到!”不过伴着一声高唱,仁明殿内外原本有些放松的宫娥内宦们立刻紧张了起来,刘承祐还是周王之事,那张严刻的脸已经能震慑住所有人了,更遑论如今成了皇帝,更加怠慢不得。
  越过一众行礼的宫人,刘承祐快步直接跨入殿中。
  殿中,李氏正与大符、高氏、耿氏三人聊天。三个女人,大符为皇后,又是名门出身,家族强大;高氏虽也出于将门,但以再嫁故,总归要矮上一头;耿氏跟着刘承祐的时间最长,且有孕在身,肚皮已然圆滚滚的……
  不过对三个儿媳,李氏显得很公正,并未有因心中偏好而在言语中表现出任何偏向,再加上有长公主永宁公主在旁润滑,气氛,看起来倒是很融洽。不过倒是苦了在一旁的刘承勋,百无聊赖,不过却安静了许多,丧父之伤还没缓过来,不似以往那般跳脱了。
  听到通报之时,一干人便齐齐起身相迎,刘承祐只扫了一圈,挥手让众人免礼,随即恭恭敬敬地先拜见李氏。
  已近晌午时分,李氏在殿中举行一次小型家宴,邀刘承祐而来,算是将他自繁重的军政要务中短暂地解脱出来了。
  “阿姊也在?”
  “官家。”永宁公主持礼地应了声。
  长公主很漂亮,已经为人妻人母,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少妇风韵,宋延渥很有福……姐弟俩之间,实则仅止于血缘关系,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深入交流。
  “国丧期间,如此鱼肉,是否不妥?”不过,望着那一桌“全鱼宴”,刘承祐微蹙眉,看着李氏。
  “你这些日子操劳国事,眼见着消瘦了许多,正可给你补一补。”李氏则指着刘承祐轮廓越发鲜明的面庞,温声说道:“外廷若有人非议,让他来寻我!你父若怪,百年之后,我亲自向他赔罪。”
  李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,刘承祐也不端着了,一齐入宴。鱼是这个季节新上市的鳜鱼,肉质鲜嫩,味道鲜美,刺少而肉多,喝鱼汤、吃鱼肉。别看刘承祐嘴里矜持着,身体却很诚实,吃得很香。
  为做表率,这段时间以来,他还真就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。嚼着鱼肉的时候,刘承祐瞥着亲自给刘承勋舀汤的李氏,嘴角泛着的慈爱,让他心头有所触动,估摸着,这桌“全鱼宴”,是专门为他而准备的。
  “东京城中,不知有多少百姓,能尝一尝鳜鱼之味美……”停下筷子,刘承祐感慨了一句。
  此言落,在旁边的起居郎,立刻提笔记录。这,可是皇帝用膳尚不忘忧心百姓的表现,乃明君之叹……
  “二郎。”
  宴毕,李氏单独将刘承祐唤至内殿,表情难得有些严肃。
  “娘亲有何教诲?”刘承祐看着李氏,有些疑惑。
  “清晨杨邠进宫向我问安。”李氏说道。
  眉头蹙了蹙,刘承祐问:“他说了什么?”
  李氏凤眉也是微微蹙起,道:“他有意辞官致仕。”
  闻言,刘承祐眼睛一眯,心思微转,却是微哂。这个杨枢相啊,如欲辞官致仕,直接向他请告便是,进宫告与李氏这算是怎么回事。要知道,刘承祐虽为幼主,这大汉天下可不是太后监国。
  见刘承祐在那儿凝思,李氏轻轻地叹了口气,说道:“二郎,外廷之事,本不该我过问。你与杨相之间,虽有些矛盾,但并非不可调和。国事坎坷,荆棘遍地,你初嗣位,上下尚未信服,当此之时,当以稳固朝局为要。杨相跟随你父多年,大汉的创立他也付出了不少心血,他倘有秕过,你还当多包容,君臣一心,共度时艰……”
  李氏这,已经有点干政的意思了,不过见她脸上眼中满是对自己的担忧,刘承祐心里也难对此生出多少不快。想了想,朝他一礼:“娘亲教诲,儿子知道了!”
  知道刘承祐素有主见,更何况如今已经是皇帝了,更不需他耳提面命。看刘承祐不动声色的表现,李氏心中默叹,却也知道,自己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了。
  “朕忙于朝政,无暇顾看仁明殿,在太后面前侍奉,你平日里,多到仁明殿,陪陪太后,替朕尽孝!”离开仁明殿后,刘承祐朝皇后符氏吩咐着。
  大符闻言微愣,略感奇怪,但还是很温柔地应下,乐意之至。所有人都知道,刘承祐侍母极孝,让她替他陪伴尽孝,显然是宠爱她的举动。
  回到垂拱殿的时候,刘承祐的表情,实则是阴着的。
  不敢或者不欲对太后李氏不满,那心里的不快,只有转移到杨邠身上了。继位以来,时间虽然短暂,但刘承祐这边是暂且放下了对杨邠的动作,想要安稳过渡。
  就登基前后,原以为杨邠已经被完全压制住了,但是没想到,深受打压之下,此人竟然又起了心思,居然不安分地想把太后牵扯进来。也就是李氏明理大义,否则太后若干政,于刘承祐而言,绝对是件麻烦事。
  牵扯到孝道,牵扯到人设问题,最重要的还是牵扯到朝堂的稳定……
  食指敲在腿下,刘承祐锁眉沉思,他在犹豫,要不要,召见王景崇。
  “官家,禁军将领们都到了!”思虑间,内侍前来禀报。
  闻报,刘承祐只得暂且压下心思,缓了缓精神,吩咐着:“宣!”
  禁军的高级将帅们,在继位当日,刘承祐便接见过了。此番,却是针对侍卫司下各军都指挥、虞侯、厢指一级的高级军官,他们才是十三万东京禁军的一线统军。
  几十名禁军将领,使得垂拱殿都有些拥挤,刘承祐则是严肃而不失坦诚,一个一个地叫过名字。
  在场之人,有原河东的将领,有孙立、韩通这样的天子亲将,当然原“晋军”将校。基本上,每个人,刘承祐都能叫得出名字。
  “都坐吧!”
  “点名”之后,刘承祐带头,走出殿中,席地而坐。殿外,日头正好,春光明媚,比起殿中的拘束与压抑,要舒适得多。这番自然亲近的表现,让众将感新奇的同时,也难免为其气度所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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