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节
  少年身姿单薄,陷在柔软的被褥里,青紫色的血管在肌肤上清晰可见,有御医在搭脉。
  窦西回询问,“如何?”
  太医连连摇头,这位太医与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是世交,待窦西回亲如一家,并不避讳他,“说来奇怪,伤口虽然深,但用的药都是好的,昨夜伤口又开始渗血撕裂,高烧查不到缘由。我猜着,该是七殿下有心结,趁着这场病,心结大肆入侵,他自己好像也不想好起来。”
  第58章 做妾 他就是要自己疼,他就是要自己病……
  “心结能有这样大的影响?”
  御医将路介明的手放回绸被中, 他指尖发青,手骨凸起,被放回绸被中时, 手指还虚无的抓了一下,“世子有所不知, 老夫接手过很多病人,病根儿就落在心上,吃什么药都不好。”
  “他就是要自己疼, 他就是要自己病着,再多的药又有什么用呢?医者不能医心,你说是吧。”
  御医摇了摇头, 叹了一声,“才十四岁, 又生在皇家,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坎过不去呢。”
  “这样的富贵命,别人都羡慕不来啊。”
  窦西回讪讪笑了一声, 他与御医告辞, 退出了大帐。
  临近傍晚的时候,突然狂风大作,乌云积蓄在一起,厚重的云层压在头顶, 让人的胸腔都难受起来,不知什么时候会大雨倾盆。
  王福禄守在帐篷外,手边托盘上放着的白瓷碗里盛放的浓黑药汁正冒着袅袅热气。
  他正训斥着一个小太监,王公公能动手就不张嘴,一脚接一脚踹了过去,他目光正视前方, 脚却看准了要命的地方使劲。
  小太监受不住连连求饶,才刚出声,就被警告。
  “闭上你那狗嘴,吵到了圣上,丢的可是脑袋。”
  眼看着窦西回驻足许久,王福禄才堪堪放过那个小太监,“滚吧,一月之内,别叫我再看见你。”
  他面冷声细,与窦西回交谈时才和缓了几分,“窦大人这么晚还不回去歇息?”
  窦西回指尖轻轻扣着衣袍边角,浓眉扬起,“找公公打听个人,听说公公先前想要收个义女。”
  他恰到好处的留白,等着王福禄的反应。
  王福禄没料到他来问这事儿,警惕起来,后仰了身体,拂尘在空中摆了起来,将盈盈绕绕的蝇蚊驱赶了个干净,“窦大人倒是什么都知道,连这奴才的事,都这么清楚。”
  窦西回不欲惹恼他,“连琅姑娘与我有过一面之缘,难得有眼缘,总想多方打听打听。”
  王福禄眉心皱得很深,这眼缘,是怎么个眼缘法儿呢?男人打听女人,不过是那么两三情谊,窦西回身份这样高,屈尊降贵打听个女子,想来也是不一般。“窦大人是多少贵女痴梦中情人,何必打听个奴婢呢。许姑娘脾气倔的很,不会给人做妾,大人若是真心喜欢,就该早早放手。”
  窦西回笑了,“公公何以见得,我只能给她妾室身份。”
  山峦般的眉峰挑起,酒窝浮现在面上,风势越来越大,将他的发丝吹拂起,他整个人表现出来的松爽,让他带上了一种游刃有余的张力,一张一弛间,让人不得不信。
  但王福禄是何许人也,他活了大半辈子,信不来这些小孩儿情爱上脑的话,古往今来,谁争得过世家规则,谁又扛得过俗世眼光。
  王福禄没有挑明,只是笑而不语,“许连琅在耸云阁伺候,想来窦世子应该调查清楚了,我要不出来人,兴许窦世子可以,挺机灵的一个小丫头。”
  窦西回追着他问,“当初为什么不肯随公公来宫中呢?”
  任谁都知道,王公公的义女是求也求不来的,荣华富贵只会接连而来,反观耸云阁,在今天之前,都是个被遗弃的地方。
  他的暗卫可以调查的东西有限,皇帝身边的人更是碰也不能碰。
  窦西回心里装着这件事,总想问清楚。
  王福禄冷哼了一声,“那丫头……放不下里面躺着的那位……”
  言至如此,他便不想多说。
  弯弯绕绕之间,留给窦西回自己去体会吧。
  “七殿下这番立下大功,陛下定会带其回宫,到时候那丫头八成也会跟着,她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,希望这七殿下不要过河拆桥,忘恩负义就好。”
  “窦大人要是真有心,与其在这儿问我,不如亲自去接触,你真切感受到的才是最真的,不是吗?”
  帐内传来陛下接连不止的咳嗽声,王福禄不再逗留,托盘上的药已经晾凉了,“老奴先过去,窦大人请便吧。”
  窦西回微微点头,算是应了。
  王公公的话里大有深意,窦西回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,他的妻子自然不会走母亲的老路,门当户对有什么好的,没有感情的羁绊,到头来,谁都不会痛快。
  不过,当务之急还是先与路介明达成合作。
  路介明状况不稳定,这一昏迷就昏迷了整整五日,陛下原先还会守在帐中照料一番,他心中有愧,又寄予厚望,亲手侍奉汤药,第三日的时候,陛下老毛病却复发,咳嗽中见了血,再也经不起半分操劳。
  帐篷便就成了路介明的独帐。
  他期间醒了几回,意识并不清楚,三公主路薏南来照顾过他几回。
  暴雨如注,一下便下了大半夜,雷声滚滚,闪电如鞭一般横亘在天际,一下子让帐内明亮起来,又在下一秒,销声匿迹。
  雷雨天最是骇人。
  路薏南用温热的帕子给路介明擦着脸,她动作轻柔,路介明眉头蹩出了一条细纹,她用手指尝试着捋平,不得其法。
  有一道闪电划破天际,雷声紧跟着来,雨点敲击在铜器上的声音像是要震破人的耳膜。
  也就在这时,路薏南感觉手腕一紧,一股巨大的力气将她拉着靠近了路介明,路介明面颊泛着红潮,薄唇喃喃,一直在叫“姐姐”。
  路薏南想不通这都烧了这么久,他哪里来的这样大的力气,竟也叫她完全挣脱不掉。
  她就那么以一种难受的姿势悬空着上半身,用手肘撑在他的胸膛上方,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的看清路介明浓密且因为不安而轻轻颤动的睫毛。
  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梦,眼珠透过薄薄的一层眼皮转动着。
  路薏南的手腕被攥的生疼,努力放柔声音,一遍遍重复,“姐姐在这儿呢,介明,别怕,你快些好起来,姐姐一直守着你呢。”
  雷声不断,有一声震耳欲聋,惊了路薏南一跳,她下意识的想要抱头躲避。
  就是这个偏柔弱的避让畏惧动作让路介明张开了手臂,将人抱进了怀里。
  路薏南还来不及惊呼,就听得那一声沙哑嗓音从头顶少年的喉咙间溢出,他示弱又恳求,唤出了那个日日夜夜所想的人的名字,含糊一声,不甚清楚。
  但路薏南敢百分百确定他喊的是谁的名字,她试探的询问,“介明,我是皇姐,不是许姑娘。”
  紧紧箍住的手臂瞬间泄力,少年也终于从梦中清醒了过来。
  在梦中,安慰他的人是许连琅,被他抱进怀里的人也是许连琅。
  清醒的那一刻是痛苦的。
  他恍惚又虚弱的想,他都病成了这幅样子了,怎么姐姐还不管他。
  难道要他死了,姐姐才会看他一眼。
  他昏迷太久,人都迷糊起来,闪电刺眼,他抬高手臂挡在了眼前,迷迷糊糊又想起他们第一次的肢体接触。
  和今晚很像,她主动的抱起了他,主动的走进了他的生命,像是一粒野草种子,落在最荒芜的土地上,艰难扎根,但只要一旦落下根,就拔不掉了。
  荒芜的土地没有体会过野草的好,一旦体会过了,就成了瘾,戒不掉。
  慢慢的,他完全醒过神来,入目的便是深褐色帐篷顶。
  是了,他还在木兰围场,姐姐不在这儿,根本不知道他受了伤。
  他捏了捏眉骨,率先跟路薏南道了歉。
  路薏南满脸关切,只唤了婢子去叫一直候着的御医。
  胸口处的伤在疼,他顺从御医的话检查伤口,昏迷了这许久,今夜突然完全清醒。
  那些已经策划好的事疯狂的往大脑涌,已经得了父皇的怜爱,该如何乘胜追击,又该如何将祸水东引,桩桩件件,都等着他来解决。
  很快,脑子里就没了许连琅的位置。
  他将她藏进了心里。
  一连好几天,路介明都在各方的或真或假的关切中游走,身体努力自愈,精神却在面临诸多崩溃。
  御医说他心结不解,怕是会留下病根儿。
  路薏南日日追问,心结到底是什么,起先他根本不肯说,直到偶然一天,看到那个被他捧在手心的野兔子。
  “看不出来,我们小七还会喜欢小动物。”她打趣他,原意只是想让他稍微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。
  却没成想,他摸着兔子耳朵上的小绒毛,根本是忍也忍不住的想到了心里的那个人,“我想着,她该是喜欢,就抱回来了。”
  他说的轻巧,当初场面多么紧急,这么小一只兔子,他不知道是废了多大的力气才护好。
  他已经可以坐起身,后背靠着软枕,里衣只系上一点,可以清楚的看到衣衫里的伤口,御医来给他换药,纱布粘连着伤口上的肉,一掀一扯之间,他额头上瞬间生出了冷汗,但语气还是轻快的,语速很慢,口齿间像是在品尝蜜糖。
  路薏南问道:“她看了该是会高兴的,你这般记挂她。”
  似是御医碰到翻开的皮肉,疼痛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,他苦笑了一声,再也没吭声了。
  路薏南单手支着下颌,兔子蹦蹦哒哒总是会碰到他的伤处,她看不下去,将兔子拿了过来。
  她注视着路介明,目光中带着不豫,“这边出了这样大的事,你这次又伤得厉害,难以舟车劳顿,父皇怕是会延误回京。”
  她顿了顿,打量着他的神色,“不若我派人将许姑娘接过来?”
  她百分百确定,少年的眼,瞬间亮了。
  比夜幕星海里的最亮的那一颗还要璀璨,还要夺目。
  他有着最为漂亮的眼型,眼尾都是上调的,内勾外翘,年纪又小,但眼珠子却不够澄澈,暮气沉沉。
  很早之前路薏南就觉得奇怪,这一问,才彻底明白。
  哪里是眼瞳不好看,哪里是眼睛不清亮,不过只是他想让欣赏自己所有美丽的那个人,没在这里罢了。
  就像是孔雀一般,开屏,只是为了特定的人。
  当将全身心都倾注到一个人身上时,他所有的附庸,无论是姣好的容貌还是权利,抑或是地位,都可以成为孔雀的屏,为了吸引这个人而存在。
  而这一切,也会因为这个人而被轻易调动。
  第59章 我想见她 我动手杀了人,杀了许多人。……
  路薏南出了帐篷之后, 就安排了人去耸云阁请那位许姑娘。
  她叮嘱着侍从,只说七殿下受伤了,别强迫她来, 让许姑娘自己做选择。
  路薏南毕竟只是他们两人关系中的外人,一直到最后路介明都没有松口让许姑娘过来, 但眼睛里的神采完全骗不了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