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兰花慢
  在场和周夫人持相同疑虑的不在少数。那件事发生在十九年前, 这蓝阙公主最多不过十四五, 如何会对二十年前的旧事知晓得一清二楚?且自朝局大乱以来, 玉瑞与蓝阙断绝往来达数十年,一直到敦王赴蓝阙结盟, 双方才正式破冰修复关系。这是蓝阙第一年派公主到建康,在如此重大场合贸然提起旧事,且明里暗里地为岑骘站台,这不是公然和四疆家族作对吗?
  谁都记得, 十九年前岑骘因揭发边疆守军杀良冒功,触犯了四疆家族的利益,最后被涂、程、周、闻四家联合起来一同剿杀。旨到之日,岑骘持剑冲上栖霞山,就在栖霞寺千年古钟前, 除冠披发, 怒触古钟而死。
  周夫人记得那一年她家大女儿刚好出世,年轻的周撼山刚从父辈手中接过兵权,根基未稳,就被迫为家族利益卷入战争。
  那是一场过程煎熬,结局猝然的战争。周家动员了整个西北之力, 准备和强大的敌人背水一战, 然而战争还未打响,敌人就不堪一击地倒下了。事后, 周撼山了解, 敌人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强大, 真正强大的是他们自己。
  那“皇帝决心削除四疆世家兵权,想借岑骘之手大起干戈”的消息,实际是子虚乌有。莫说当时客观条件不允许,就算允许,朝廷也会选择逐个击破,而不是傻到逼四疆联合起来。
  那一仗,没有人是胜利者。四疆世家虽取得了表面上的全胜,却在人间留下了恃强凌弱的影子,失尽了人心。
  面对已酿成的恶果,周家明知被人利用,只能闷声吞下,继续维护四疆家族的利益。而触钟而死的岑骘,传说,在他死后,古钟彻夜悲鸣,三月不绝。
  他的真身因此被塑造成了阎罗王,于阴曹地府等着和他们清算总账。
  没有人比蔡总管更了解岑骘触钟的情景。当时先皇后海清寒正于栖霞山枕霞宫养胎,他奉李平泓的命令来探望海皇后,并送些日常用品。离宫时心情大好,就在半山腰处俯仰栖霞群山。忽然,主峰峰顶钟亭内跨入一紫袍人影,因正对日光的缘故,蔡总管看不清楚那人样貌,只见他周身仿佛披了一层金光,萧萧肃立,松临绝顶。有几个灰衣僧人围在他的身边,一近前就被其挥剑斥退。他左手持剑,环顾一周,忽将冰刃奋力丢下山谷。之后古钟前摘去高冠,脱去官服。着一身白衣,踉跄着扶住钟面,仰首望天,扬声泣诉。
  周围人闻之无不扼腕叹息,之后就见他转身面朝冷铁,以头为钟杵怒触悬钟,至三次方气绝。
  尽管主峰离此地甚远,蔡总管却觉那钟声犹在耳边。真叫人头皮发麻,悲彻入骨!最后一声钟响,山间惊起亿万飞鸟,振翅齐鸣,蔡崖惊得仰面跌落观景石,一时竟无从立起。
  就在混沌迷蒙中,枕霞宫里亦传来女声的惊叫,原来海皇后竟也被钟声、鸦声震倒,羊水破裂。事后,他急派人去主峰打探,得知都察院左都御史岑骘触钟殁了。
  他还记得将噩耗报给李平泓时,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托着脸,悲哭道:“朕的玉钟殁了。”
  那件事到头来没有人是全身而退的。海皇后早产生下二公主后,身体落下了病根,不到三年便亡故了。而李平泓也因为四疆的嚣张气焰,无力保住岑骘气得大病一场。
  作为一个亲历者,蔡崖可以证明,那钟声并没有响彻三月,甚至连三声都未响彻。是人心中不平的钟响了三月。
  此刻陛阶上,皇帝李平泓的脸色看不出异样,一众王公大臣也未表现出异常。他们好像一瞬间都失语了。好像谁都没猜到这其中的深意。但所有人选择把这个充满隐喻的故事静静听完,已经足够让四疆席位上的人如坐针毡。
  台上有人打圆场,笑说:“想不到,蓝阙国原来也有阴曹地府之说,公主这评书讲得可真好!”
  谁料,蓝阙公主笑眯眯地回道:“不好意思,我蓝阙是没有阴曹地府的。”一副不嫌事大的样子,摆明了故事并未发生在蓝阙。
  就在此时,李平泓呵呵笑了,“蓝阙公主评书讲得好,太后和朕都很喜欢,着礼部议赏。公主以后得空,不妨常来宫里坐坐,太后可中意你的评书呢!”
  蓝棉杲起身,狡黠道:“多谢皇帝陛下,我会的。”
  众人又是一惊,各种揣测都有。吴靖柴鄙视地“嘁”了一声,觉得这蓝阙公主挺没意思的,跟他们讲鬼故事就往死了的吓,到了大场面就讲这种不痛不痒的,真没种。怎么着也得讲鬼掐脖子之类的,满座皆惊才是。
  便在此时,这银辉寒夜上空,忽而飘来一阵清冷孤寂的箫声,由低渐响,恰如由远及近。众人放眼望去,但见场中公案换成了琴桌,三人分列于琴桌左、中、右侧,男抚筝弦,女抱琵琶,还有一绯袍清影肃立于右,唇嘘山口,指扣玉箫,将一曲哀婉、悲凉的箫音低低沉诉。
  但见一片月冷清辉中,其人璧立,如孤松照雪,明月投江,箫声所至,似肃竹悲风,秋叶粘裳。九节竹管,揉烂拳拳寸心,呜呜然似凤凰悲鸣;七尺玉山,颠倒卿卿众生,恍恍乎如神仙谪降。
  一时举座皆惊叹于这神仙般的人物,神仙般的箫曲。
  场中的江氏夫妇会心一笑,在最后一个箫音落定时,江逸亭勾起手指,轻拨漫弹。转瞬间,灵动的筝声便取代了箫音,成为悠扬的主旋律。其后琵琶的加入,更衬得筝声婉转,琵琶多情。相携相伴,渐入佳境。
  众人听得如痴如醉,渐渐忘却了此前的紧张和焦虑,一心一意沉浸于美妙的乐曲中。
  这上阕奏得是:“可怜今夕月,向何处,去悠悠?是别有人间,那边才见,光影东头?是天外。空汗漫,但长风浩浩送中秋?飞镜无根谁系?姮娥不嫁谁留?”
  先人一系列新奇、雅致的问月,引起宾客心头的阵阵共鸣。
  是啊,今夕之月,将会去往何处?天外是不是别有人间?那里的人是不是此时方见月上东梢?是不是浩浩长风将今月越吹越远?究竟是谁将无根月镜遥系天上?嫦娥不嫁到人间,是被谁留住了?
  李靖樨恰好学过这首词,至上阕最后一句尤为不解,道:“为什么嫦娥不嫁人就一定是被人强留呢?她自己就不能不嫁吗?我看她一个人住在月宫多逍遥快活啊,身边还有小兔子陪伴。
  一说到小兔子,姐姐你想过没有,嫦娥当初偷吃仙药宁肯带玉兔都不带后羿,不是很说明问题吗?如果她真是被迫飞上天的,哪还来得及抱兔子呀?这分明就是正常的离家出走嘛!据我判断,嫦娥一定是厌恶了跟后羿的婚姻,所以才惊心谋划了奔月行动。虽然手段很不地道,但效果显著,嫦娥不失为古往今来第一有胆有识、可歌可泣、敢于冲破婚姻枷锁的黄金单身女!幻想她还嫁回人间的人,简直俗不可耐,如果她当初真留恋人间,根本就不会飞走好嘛!”
  李靖梣听她这歪理邪说,笑她道:“你这么说,是不是想做嫦娥第二?”
  李靖樨凝思了片刻,摇摇脑袋:“不要,月亮上太闷了,我一个人会闷死的。”
  李靖梣忍俊不禁:“你看你都会闷,嫦娥就不会闷么?她肯定想重返人间啊,就算不为嫁人,找人说说话也好嘛。”李靖樨还要再说,李靖梣“嘘”了一声,“别说话了,安心听曲。”
  李靖樨忽然倾身过来,双手叠搭在姐姐的肩上,下巴磕着手背,一双灵动的杏眼眨呀眨的,讨好道:“那如果我想当嫦娥第二,姐姐会拦我吗?”
  李靖梣摸摸她的脸,“不会,我只希望到时候你奔得‘月亮’不会太远,也好时常回来看我。”
  “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!那父皇如果逼我嫁人呢?”
  李靖梣无奈歪头撞撞她的脑袋,“我会尽力说服父皇可以吗?赶快坐好了。”
  “哦。”
  上阕行将结束时,先前的箫声又起。李靖梣凝望着陛阶下的人,她将一腔悲愤如针丝般嘘入竹管,融进了悲凄呜咽的箫声里。那无人可诉、无家可归的悲凉与孤独,令人心疼与心悸。也许终有一天,她也会忍不住煎熬,像花卿那样,从她生命中飘然淡去。而到那时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岑诤可以等呢?
  “谓经海底问无由,恍惚使人愁。怕万里长鲸,纵横触破,玉殿琼楼。虾蟆故堪浴水,问云何玉兔解沉浮?若道都齐无恙,云何渐渐如钩?”
  这下半阕便是三人合奏了。琴和琵琶的丝弦凌音,有了箫的慷慨中和,变得更加游刃有余。而箫的低沉如诉,有了二者的衬托,更加鲜明,富有节奏。至此,船山三杰才真聚齐。琴、箫、琵琶,配合精妙,相得益彰。一时之间,惊艳、喟叹声席卷宴场。这一曲《木兰花慢》为船山三人可算是博得了满堂喝彩。
  一曲毕,没有人比船飞雁更激动更得意了。她一边接受众人的掌声,一边对身边二人道:“要不是岑杙手被割伤,临时换箫,凭她那一手筝琴绝技,咱们这次还能更成功。”岑杙无言淡笑,江逸亭也笑道:“已经够成功了,还要更成功干什么?”船飞雁道:“这点我就和你不同,你这个人就是不上进。”江逸亭心情大好,笑道:“对对对,夫人说什么都对。夫人可还生为夫气吗?”
  船飞雁白了他一眼,“要是跟你生气,那非得被你气死不可。”
  岑杙吭吭了两声,“注意场合啊,我还在这里呢!”江氏夫妇又不好意思起来。
  结束时,严太后特意将三人请到了陛阶上。严太后一见江逸亭与岑杙,啧啧称赞:“早就听说,船山书院出了两状元,各个都是人中之龙,如今一见,果然不同凡响。江夫人,岑夫人,两位真是好福气啊。”边说着边把顾青招到跟前,与船飞雁并肩站在一处。
  船飞雁看着眼前这张陌生面孔,愣了楞,看看顾青,又看看岑杙,张了张口,欲言又止。
  “岂止不同凡响,这两位都是出类拔萃的人才。今次给娘修建福寿园,岑杙就是主办,她要是没有才干,儿子也不放心把这么重大的项目交给她。”
  说完就在台上正式颁布了建园旨意。严太后一开始照例推辞,推辞不过就欣然领受。因着宴会即将结束,群臣不愿扫了皇帝的兴,没有说什么。但岑杙已预感到,后日开朝,免不了又是一场腥风血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