枭心人_59
  红发的男人一直在盯着我。
  天空与大地仿佛被血液和黑炭包围,猩红色的苍穹挂满了一只只五光十色的眼睛,金红色的熔岩纵横镶嵌在黧黑的泥土上,犹如密密麻麻的筋络血管。他被赤身裸|体地绑在十字架上,火焰般的长发垂至腰际,从伤处淌出的鲜血染红了漆黑的横木。一团团交|配的蝰蛇躺在他脚下,正攀着他的大腿和腹部缠绕,仿佛爬满了色彩斑斓的葡萄藤。
  我不知我身处何方,只知道双眼如两盏微弱的烛灯,映照着他熟悉的面容,仿佛他就是我的心跳与呼吸,我的整个世界。他邪肆地打量着我,冷酷的面容逐渐放大。我靠近了他,蝰蛇滑腻的鳞躯从他挺拔修长的身体爬向我的四肢。我们被蛇缠绕在一起,被那些情|欲灼烫的毒蛇舔舐诱惑,在十字架上颠簸摇曳。他红色的发丝拂到我的皮肤上,如锋利的钢针,将我的皮肉细细割裂。
  他紧紧地抱着我,鼻端贴紧我的脖颈。我抚摸他的红发,不一会儿感到手里抓着一团软韧的干皮,是从我自己掌心剥离的皮。他舔舐着我血淋淋的手心,眼睁睁看我的皮囊层层剥落,成了一个红通通的血人。
  罗……
  他低沉地呼唤出一个名字。我由此而生。冷却的鲜血更快地化为红线缠绕着他的每一寸肌理,我的鲜血浸染了他白皙的面容,那一瞬我感觉不到皮肉分离的疼痛,只有几欲灭顶的快|感和陶醉。我感到自己没有皮囊的身体在溶化,溶化成一颗颗黏稠的脂粒,穿过凝滞的空气,落入血腥的浓池。我与他的皮肉粘连在一起,就像两颗相溶的液滴,如此温暖,如此充实,使我热泪盈眶。
  我爱你。
  我爱你。
  我们彼此交换着爱语,仿佛已经相互诉说了无穷多个世纪。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惨厉的嘶吼,我在他剧烈的痉挛中几乎从十字架上跌落。我艰难地攀着他的脖颈,忽然发现我的每一丝筋肉都化为闪烁着金光的硬针,它们如针丛般钻出我的毛孔,将红发的男人死死钉在了十字架的木桩上。
  我变形的面庞刺穿了他的脸,我尖叫着要离开他,他却咬断了自己的手腕,用那没了双手的残臂抱住我。不,罗,不要走——他任我的躯体更深地刺入他的皮肉,即使没了束缚的绳索,却仍被钉在忏悔木上,刺得千疮百孔,血流成河。他更猛烈地带着我一起颠簸,疼痛贯穿了我们的大脑和心脏,脚下的熔浆在鲜血的刺激下沸腾得更旺,烧灼着我们的脚心。
  一团火球呼啸着从远处坠向我们,将空气震荡成好几层热流。火焰包裹住了我们,肉体成为灰烬,灵魂蒸腾破裂,仿佛从未存在过般消弥不见。
  是龙。
  ****
  “不!”
  我猛地醒了过来,捂住了抽搐不已的面颊,手心疼得仿佛被什么锐器割裂了表皮。大脑突然间变成了一片混沌,我茫然地盯着墙壁,试图从刚刚那个令我心悸的梦境里找到一些线索。
  然而一无所获。
  此时尚未天明,窗边只透出一道幽凉阴郁的蓝。尽管我的五脏六腑都要绞成一团,我的皮肤却冰凉如初。
  “罗。”菲琳在门的另一侧唤道,“你一直在惨叫,哪里不舒服吗?”
  “不。没关系,菲琳,我只是做了些噩梦。”我喊道,捂住抽搐的面颊。我拒绝待在杰里米的家中,菲琳便让我和她住在一起。杰里米偶尔会来找菲琳聊天,顺便求我回家一趟。我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,所以每次只是为他收拾些家务,却并不愿与那个女人见面。
  “好吧。”她顿了顿,说道,“离清晨还有一段时间,你再休息一下吧。”
  “嗯,谢谢你,菲琳。”
  我听到菲琳的脚步声远去,终于长舒一口气,悄然无声地离开了屋子。黎明前的清冷天光僵硬地挤开绵厚的云层,从北方飘来的雪气呼呼作响。我咯吱咯吱地踩在昨夜的冻雪之上,脚步越来越快,越来越轻。在无人注视的寂静中,我化为虚无缥缈的亡灵态,飘到半空,离开了沉眠的兀鹫城,飘到人蝠长城沧桑的墙砖之上。
  “我知道你们痛恨亡灵,痛恨我,将恐惧和欲望植入我的大脑,从潜意识逼我堕落,逼我沦陷。”我对着肃杀的银白色风雪,静静地说,“但我希望你们明白,我不会伤害你们,不会伤害你们所珍视的人。我理解你们的痛苦,理解你们的怨怼,我将尽我最大的努力使你们得到解脱。”
  亡魂们没有说话,我能看到它们时隐时现的形体。它们手拉着手飘在我周围,像一团茫白的雾气,隐没于寒风凛雪。
  【我们不想要解脱。】
  在白得透明的天地间,我听到它们微弱的声音。
  【我们只想复仇。】
  然后,它们的声音消散了,卷起的雪花飓风也逐渐落下。我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粒,那阴冷得像厚厚的干油漆般的穹顶。我在阒无人声的一处角落坐下,眺望茫白的雪线尽头,似乎看到了海天交接的一角。
  就在不久前,莱蒙也孤身坐在花牌镇旅店的屋顶,对着月与星辰拨弄竖琴。那流水般悦耳动听的旋律此时在我耳边回响,如梦似幻,抚慰了我躁动不安的神经。
  城墙上凝着不少亮莹莹的冰棱,参差如牙,我拔下一根,手指抚过冰面,低声吟出一串咒文。
  这是亡灵法师之间可用于通讯的咒文。不一会儿,冰面的另一端就变幻出一个迷蒙的漩涡,如沙般扭曲铺展,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的眼前。乌鸦歇足的孤木,幽暗静谧的古堡,还有塔顶后那轮惨白的圆月。
  “哦……我可爱的小太阳,怎么想起来找我了?”法师用迷人的声调说道,目光有些慵懒,仿佛刚从深眠中清醒。我恳切地说,“不好意思,打扰了您,我只是做了一个……呃,糟糕的噩梦,想向您寻求启示。”
  她敏锐地说,“你的主人,那个嚣张的红发小子不在你身边?”
  “嗯……最近我们分开了,他有事情要忙。”
  “他对你不太满意?”
  “我……”
  “好吧。我当初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。”她淡淡地说,犀利的目光勾住我的视线。我感到有把尖钩勾住了我体内什么东西,下一瞬我就视线一颤,落在了一间幽谧的屋子。
  “好久不见,罗。”亡灵法师端坐在一张桌后,宽大的帷幔如两扇圆弧遮在她身后。小小的紫色光球如萤火虫般飘荡萦绕在我们周围,我局促地坐在她对面,她从柔软的线织桌布中取出一副牌,端正地摆到我的面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