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5节
  沉重的脚步声在这偌大的宫殿响起。
  门被打开。
  元德看着出现在身后的徐长咎,立刻回头,见他脚步趔趄连忙扶了一把, 目光落在他脖子上那一圈红痕,瞳孔猛地一缩,扶着他胳膊的手都微微晃动了一下,“王爷,您没事吧?”他压着嗓音询问,又朝身后看去,昏暗的大殿中只有一个低着头的男人,因为光线昏沉,只能瞧见一个轮廓。
  他收回目光,压着心中的惊惧,问徐长咎,“老奴让人送您回去?”
  “不必。”
  徐长咎摆手,他的脸还很红,声音也有些嘶哑,可他还是拂开了元德的搀扶,自己向前走,要迈向白玉阶梯的时候,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,见男人依旧站于原处,轻轻抿了下唇,没说什么,收回目光抬脚离开。
  他一步步向下而去。
  汉白玉雕成的阶梯,经历了几个王朝,早不见原本的光滑,上头残留着岁月的痕迹,那是怎么追都追不回来的时光,一如他们几人的时光。
  他还记得很多年前,他和李绍还有庄黎站在这,仰头看着前方巍峨的宫殿,心中满怀要改变这个天下的希冀。
  那个时候,他们虽然身份不等,却情如手足。
  如今。
  他们一个成了天子,一个成了百官之首,一个成了威名赫赫的忠义王,却再也回不到最初了。
  他站在汉白玉阶上,向远处眺望。
  这座巍峨的宫城早在日暮时分就已经被人点起了宫灯,万千灯火,把这白日巍峨的宫殿照出几分富丽堂皇的姿态,可他抬眼看去,见远处宫灯摇曳,尖檐翘角,竟愈发给人一种阴冷肃杀的感觉。
  不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。
  近些年,他每次来到这里,都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。
  这座全天下最富丽堂皇,众人心心念念都想一观的地方就像一个巨大的寂静牢笼,把每个人都变成了不会说话的行尸走肉。
  睿宗年间还好些,宫里人多,热闹。
  可到了李绍这代,后宫如同虚设,公主一个没有,就连皇子也就只有两个,如今还在长安的豫王以及那位已经被贬去凉州的晋王殿下。
  李绍如今的性子又和年轻时不同,在这侍候的人一个个都生怕做错事说错话惹来杀生之祸,也就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起来。
  徐长咎不止一次想,如果当初先帝没有乱点鸳鸯谱,如果丹阳和李绍在一起,那么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?
  他们四个人的感情不会变,李绍也不会成了如今这副模样。
  可这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如果?他敛下长眉,疲惫的眼帘微合,想继续向下迈步的时候,耳边忽然响起一些笑声,有丹阳的,有李绍的,还有庄黎的……徐长咎长睫微动,猛地抬头往前看,昏暗的黑夜里忽然闪过一阵白光,三个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正笑着朝他这边走来,他们中间还站着一个笑容明媚的红衣女子,手里抱着一小包松子,跟只小松鼠似的吃得嘴巴都鼓了起来,被李绍笑着逗弄几句就气呼呼抬手去打他。
  年轻时的他和庄黎就笑着看他们玩闹。
  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画面了,徐长咎不由停下脚步,目光迷离地看着前方。
  他先是去看丹阳。
  不是记忆中那个凄苦哀怨的女子,此时的她笑容明媚,脚步轻快,还喜欢看着他们退着走,也不怕摔倒。
  他又去看年轻时候的李绍。
  那个时候的李绍有着包容万象的胸襟,即使出身低微却是一名真正的清贵君子。
  还有庄黎……
  年轻时的庄黎自卑也自负,面对外人始终一副雪山不化的冰霜面孔,不屑与旁人往来,但面对他们的时候却会轻抿唇角,笑意也是真实的,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不达眼底。
  就连他,那会脸上也时常挂着笑容。
  身后元德见他迟迟不动,不由上前两步,在他身后询问,“王爷,怎么了?”
  突如其来的声音让那几个年轻的身影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留有一点白光,他变了脸,像是想追逐他们的身影,亦或是想留下他们,忽然大步往前迈了两步,可此处是高阶,他两步没踩稳,整个人忽然往前趔趄几步,最后瘫坐在地上。
  “王爷!”
  元德吓了一跳,连忙跑上前搀扶住他,“您没事吧?”又看了一眼他怔忡的脸庞,神情更为凝重,“要不要给您请太医?”
  徐长咎没有说话,他只是坐在白玉阶上看着远处,那里早就没有他想要的景象了,就连最后一丝白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,他突然觉得很累。
  他躺在白玉阶上,面向那辽阔的星空,闭上眼睛。
  征战沙场不曾带给他这种无尽疲惫,回忆岁月,想起故人与今夕,却让他有种人心易变的沧桑感。
  “王爷?”
  元德又喊了他一声。
  就在他起身准备去喊人的时候,徐长咎终于睁开了眼睛,“我没事。”
  他起身,伸手拂开元德的搀扶,重新一步步向下走去,这一次,他没有回头,也没有滞留,只是迈着沉重的脚步朝宫门外走去。
  元德就这样看着他轻一脚重一脚地往下走。
  有那么一瞬间,他以为这个叱咤沙场几十年的男人会再次摔倒,这让他不得不提着心小心翼翼在身后看着,可男人就这样一个人走完了全程路。
  他今日班师回朝,外头的盔甲留于宫门外,此时身上只有一身最普通的黑衣劲装,窄袖袍勾勒出劲瘦有力的线条,仿佛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英勇的将军。
  元德却清晰地看到了他鬓边一抹霜色。
  想到他脖子上的那圈红,元德不知为何,竟在这凛凛寒风中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念头。
  他抬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胳膊。
  明明已是四月,可他居然感觉到凛冬的寒冷。
  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,他就收起了心思,待看到徐长咎走下最后一个阶梯,他敛起眼睫回身走进大殿。
  殿中很安静。
  他怕打扰到李绍,特地放轻脚步,看到落在地上的纸张,他弯腰想去捡,可男人已经先他一步蹲下了,他厚重的衣摆垂在冰凉的地上,红得像活人的鲜血。
  元德抬手想去扶人,目光落在那只在昏暗中微微颤抖的手,双瞳都因为不敢置信而紧缩了一下。从前高大的君王,生死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,可如今蹲在那,看着……竟有些可怜,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幼兽。
  元德从小就陪在李绍身边,至今已有三十多年。
  他家中贫穷,爹娘为养弟妹把他除了根送进皇宫,他年纪小,在宫里又没有根基,日日受人欺凌,是李绍救了他,那个时候的李绍也没有什么根基,睿宗年间,皇子皇女数不胜数,李绍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哪里比得过别人,他那会甚至连自己的母妃都无法保护。
  可他还是护住了他。
  后来他跟在李绍身边,看着李绍一点点成长,从软弱爱哭的四皇子成为先帝最信任的儿子,最后成了如今执掌天下受万民敬仰的魏帝。
  而他也从一个人人可欺可辱的小内侍成了宫中人人忌惮的大太监。
  这些年,李绍性子大变,他们也从最初的无话不谈开始变得沉默少言,可他心中到底还记着幼时的那点情分。
  刚刚看到徐长咎出事,他惶惶害怕。
  如今看到李绍这样,他的心又软了,“陛下……”
  他仍旧保持着伸手的动作,想去把男人扶起来,可就在他的手指要触碰到李绍的时候,原本蹲在地上的男人忽然抬起头,此时黑夜已然取代白昼,点漆般的墨色在天空铺染开来,也笼罩了整座大地。
  星子和月亮还未攀升。
  这偌大的殿宇也还没有燃起烛火。
  元德看着男人幽暗的眸光在这昏沉的大殿散发出凛冽的光芒,如寒潭一般,幽深静寂的没有一丝感情,他只看了一眼就有种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的压抑感,脚步不自觉往后倒退,等反应过来,元德面色发白,立刻跪下告罪,身子微微颤粟,恍如筛糠。
  李绍没有理会他。
  真正的帝王从来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施舍。
  他只是无情无绪地看了他一眼,而后重新垂下眼帘,伸手捡起那张卷子,面无表情地掸了掸上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,站了起来。
  “让溥谷去查查他的身份。”说完这句话,李绍就攥着那张纸阴沉着脸自顾自往外走去,猎猎寒风吹得衣袍发出沉重的声响,宫人见他过来纷纷白了面孔,退避一旁。
  他没有理会。
  仍旧独自一人穿过宫道向建章宫走去。
  位于六宫中心的建章宫是整座皇宫最尊贵的地方,可李绍不喜人伺候,越往里,人越少,他就如鬼魅一般步入大殿,穿过层层帷幔,走进那间画室……
  最后他走向那条几乎无人知晓的暗道。
  暗道两侧常年点着长明灯,外头的风漏进来,那几点如豆的灯火被吹得轻轻晃动,不算明亮甚至有些阴森的道路,李绍走了十多年,早已习惯了,即使摸黑前行也如履平地。
  绣着繁丽花纹的厚重衣摆垂在地上发出沙沙声响,让这狭窄的暗道越发透出几分阴森之气。
  李绍却面不改色,继续向深处走去,“吱呀”一声,宫门被他推开,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就这样出现在他的眼前,整座大殿用黄金铸造而成,两侧雕梁画壁,悬置夜明珠,价值连城的玩件被人随意摆在地上,往里,随处可见女子喜用的物件,还能瞧见几身李绍平日用来换洗的常服。
  他一步步向前走。
  穿过屏风,走到床边,修长的手指掀起红色的帷幔,低头看,大红色的鸳鸯喜被下赫然躺着一个闭目昏睡的女人。
  165.第 165 章 活过来,或者让你的儿……
  女人穿着一身繁丽的宫装, 头戴只有皇后才能用的凤钗,她看着不过十八、九岁,即使闭着眼睛也能瞧出天人之姿, 只是面色青白, 嘴唇发紫。
  俨然是个死人。
  她嘴里不知道含了什么东西,微微透出一丝白光。
  暗道的宫门大开着,有风打进,吹得红色帷帐翩跹翻动, 连带着上头挂着的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  叮铃, 叮铃,叮铃——
  在这偌大的宫殿,这清脆的响铃声仿佛无常的夺魂铃, 尤其还有这样一具俨然已经死去许久的女尸, 即使宫殿恍如白昼,也给人一种恐怖的阴森感。
  倘若此时有人进来, 看到这副情形, 肯定要吓到昏过去。
  可李绍却面不改色。
  他就坐在床边,垂着眼帘看着床上的女子, 宽大的衣袍垂在那大红色的鸳鸯锦被上。
  他以为他会生气的。
  从徐长咎口中听到她的期望时,他是真的恼了,可此时看着安睡的她,满腔的怒火尽一扫而尽,他就这样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她,然后看着那熟悉的眉眼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  似无奈,又似纵容。
  比起在外时不近人情的冰霜脸庞,此时位处这地下宫殿,李绍的眉眼竟透着一些温和, 在一旁龙凤对烛的照映下,他眉眼温煦,唇角还轻轻勾着一抹满足的笑。
  他把手中卷子放在一旁,拿起枕头旁边的一把玉梳。
  然后把床上的女人揽到怀里,一面替她梳发,一面问她,语气无奈又温柔,“就这么恨我?嗯?恨到联合徐长咎骗了我十多年。你知不知道,那天我看着你们母子俩躺在血泊里时,我有多伤心?”
  他的声音很轻。
  卸下那副冰冷的心肠,温和起来的时候,李绍的声音是很好听的,散去寒霜,犹如潺潺溪水,金玉轻敲,和如今的霍青行差不多,可这副样子,普天之下也就只有他怀中这个女人才能听到。
  不,
  她也已经听不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