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3节
  这话说出来,我和杨之水忍不住面面相觑,这个看起来只四十岁上下年纪的贾恺芥,竟有一百零六岁高龄!
  他竟是与太爷爷陈天佑、曾天养是一个时代的人!
  怪不得我先前会有那种危机感!
  坐在贾恺芥左侧为首的一个老和尚忽然开口道:“阿弥陀佛!天理老祖忒过谦了!据老衲看来,您实乃当世第一奇人!勘破红尘,得悟天道,可敬可佩可叹可喜!”
  “对,空空大师说的对!老祖您实在是太过谦虚了!”
  坐在贾恺芥右侧六人中首位的那人,眨着一双闪烁异亮光芒的三角眼,纤薄的嘴唇上下抖动,略晃了晃呆坐许久的僵直脊背,然后恭恭敬敬地说道:“师侄是林惠,八十多岁了人了,与师叔分别五十多年,您出山后一眼就看出来我是谁,这份本事,天下真是无人能及!还有您的相貌,啧啧……”
  林惠皮肤黝黑,微微有些黄斑,看上去一副老实相,说起话来却额头发红,嘴角冒沫儿,道:“不是侄子恭维老祖您,不知道您底细的人,要是能看出来您的真实年龄,我敢把自己眼珠子抠出去喂狗!就连陈元方也看不出来!他那什么夜眼、慧眼、法眼,跟老祖您这双眼睛比起来,真正是一个地下,一个天上,提鞋也不配!还有您这份驻颜不老的气功,血金乌之宫的宫主也比不上!说句不知高低、天打雷劈的话,您还活着的消息被五大队、九大队知道后,您老猜他们说什么?他们说老祖您是不死的老妖精,又出来祸乱天下了!他们这是怕你怕到了骨子里呀!”
  这一连串的马屁拍的不着痕迹,既恭维了贾恺芥,又骂了我,真是好口才,李隽、张壬等人都瞪着眼睛呆看林惠,脸上的神色是又羡又妒,心中肯定都是在想,这么好听的话怎么让他说完了,我怎么没想到?
  贾恺芥的嘴角露出一丝几乎不着痕迹的笑意,道:“林惠这话说的有点抬高我了,想我太虚自十岁起开始修道,耗费三十六年练气,又用去三十六年参玄,八十二岁起才稍稍参悟天道,到一百零六岁时有所小悟,练出了莹目之术!我知道若再假以一纪十二年的时间,定能有所大悟,开启天眼!可惜练出莹目后,心血忽然来潮,竟再也静不下来了。我自忖我道家讲究静极思动,阴极而阳,便先把修行搁下,重回人世,来拯救大众。正所谓小道在山中,大道在人间,其实我这也算是修行。你们说呢?”
  殿中众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:“老祖是神人见识,所说极是!晚辈远远不及!”
  这时候,我才知道,原来贾恺芥的道号是“太虚”,或者他的真实称谓就是太虚,“贾恺芥”不过是个代称假名。
  太虚听着众人一致的赞颂,还是闭着眼,淡然说道:“当我重回红尘后,才发现真是万象新天!小辈们风头正盛,我辈凋零殆尽!你们说那个陈元方,也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吧,有眼下这般修为,真是不可思议!还有血金乌之宫的宫主血玲珑,林惠啊,她可不比我差。至于那个暗宗,隐隐有统一术界异端的势头,他们的首领,那个带着面具自称‘晦极’的人,也不简单啊。我听周兴说,他曾拉拢过你们?”
  坐在张壬下首的一个敦实的中年汉子闷声道:“是!晦极曾经找过我们,要我们并入他的暗宗,我们没有拒绝,也没有同意,一直在虚与委蛇,现在老祖出山,我们自然不会再搭理他。不过,老祖刚才说他可能会是我们的敌人,这个,以徒孙看来,应该不至于吧?咱们在上边和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派看来,都是异端,都是邪教,我们同属一类,即便不答应归入他的属下,也不至于就反目成仇了吧?更何况现在,暗宗也在对付那些世家大派的人。”
  太虚忽然“咯咯”一笑,道:“周兴,你错了!晦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看起来他暗宗的行为是与陈家为敌,其实却完全不然。就好比我,你们或许都以为我晚上要去陈家村吧?也错了!”
  第324章 坐收渔利
  太虚这番话说出来,殿内众人一起呆住,我和杨之水也怔怔地对视一眼,难道我先前猜测错了?这太虚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?
  大殿内,周兴回顾自己下首的一个头脸白净的青年模样之人,道:“老祖,我先前听孟隆说,您是想让这里的村民作为掩护,然后带着咱们混进陈家村,趁乱取事。难道不是吗?”
  太虚闭着眼睛,缓缓摇头道:“当然不是。”
  我的心猛然间沉了一下,我真的想错了!
  张壬、李隽、林惠、周兴、孟隆以及空空和尚等人相互之间都不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,孟隆忍不住道:“徒孙愚钝!还请老祖明示。”
  太虚闭着双目问道:“且不说这些,我先问你们,咱们去陈家村干什么?”
  张壬的深眼窝里闪着寒光,道:“夺走神相天书!”
  太虚又道:“夺走神相天书干什么?”
  李隽道:“术界人人传言,天书内含精妙绝伦、神鬼莫测的机要秘术,得之习之可造福苍生!我天理宗也可趁机一枝独秀,光耀万古!”
  太虚叹息一声道:“可那是人家陈家麻衣派的东西啊。”
  林惠道:“虽然是陈家的东西,但是陈家的人却不能好好利用,那是暴殄天物!以大道来看,世间珍宝,唯有德者、有才者方可据之!老祖以造福苍生为念,是为有德;老祖身怀莹目奇术,或可读懂那天书,是为有才。陈家人要是顺道,就该把天书双手奉上,若是逆道,咱们当然可以替天而行,以霹雳手段牺牲其小家,成就我大家!”
  林惠吐沫横飞,侃侃而谈,说的大殿内众人都兴高采烈,我也听得既出神又愤怒,他一派强盗逻辑偏偏说的义正词严!
  如果我不是受害者,都要起身鼓掌为他喝彩了!
  太虚也忍不住把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细缝,瞟了林惠一眼,随即又闭上,道:“惠儿说的是我真正的心声!或许你们认为我拿天书就是为了长生不老,但我都一百多岁了,早已得了长生之术,哪里还会再去觊觎别家的修养之道?我拿天书就是为了造福苍生,而非为一己一私之念!这也是我跟暗宗的晦极、五大队的邵如昕不同的地方。”
  众人齐声诵道:“老祖实乃得道真人!我等远远不及。”
  太虚道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我先前说咱们和暗宗走不到一块去,甚或,暗宗还有可能成为我们的敌人。为什么呢,因为晦极也想拿到天书,但他是为了自己的私欲!还有邵如昕,她想得到天书,更是为了自己得名得利得权!他们都是小人,是油!咱们是君子,是水!水和油能融到一起吗?当然不能!”
  我心中愤愤骂道:“他们是真小人,你是伪君子!我呸!”
  但是听到这里,我还是没弄明白,太虚不去陈家村的原因。
  李隽、林惠等人也不甚了了,但又不好明问,只能旁敲侧击地道:“老祖,虽然咱们和暗宗道不同,但是现阶段的目的还算一致,敌人是共同的,所以我们想,是否可以与之联手?”
  太虚微微摇了摇头,道:“我与晦极见过几次,他脸上带着面具,身上藏着噬魂鬼草,而且本身技业惊人,我看不透他。再加上你们汇报的所有有关晦极的信息资料,我整合一番,仍然无法得出结论。这是个从头到尾都神秘至极的人,而且也是个极端可怕的人!所以,我们不能与之联手。”
  这话说的越发混乱,不但我听得无着无落,殿内的张壬也忍不住道:“老祖,您认为晦极敢对咱们下手?”
  太虚却没回答,转而说道:“我听孟隆说,血金乌之宫好像也不怎么听暗宗的号令了?”
  孟隆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据我们查探到的消息,血金乌之宫近来连番对陈家村有所动作,都不是晦极指使的。暗宗与血金乌之宫貌合神离,仿佛已经不存在什么隶属关系了。”
  李隽微微一笑,道:“不是貌合神离,而是他们已经闹翻了!”
  周兴诧异道:“何以见得?”
  李隽道:“之前,血金乌之宫的宫主血玲珑一直在闭关,血金乌的事情都是由血金乌的大长老无着子统御,血金乌并入暗宗,也是无着子的意思。但后来,无着子在伏牛山吃了拜尸教的亏,暗宗宗主晦极明明在场,却见死不救,无着子已经恼怒在心了。等血玲珑出关之后,情势更是大变,血金乌不但开始独立行事,甚至在名义上也渐渐脱离了暗宗!血金乌势力日大,晦极这次差不多算是折了一条胳膊!”
  太虚道:“话说到这里,你们就该知道我为什么不去陈家村了。”
  我在心中将太虚所说过的话一句句反复思量,拆开了、碾碎了,再整合,再拼凑,前后贯穿,还是想不出太虚不去陈家村的原因。
  杨之水听得入神,却也是满脸迷茫。
  至于大殿内的众人,各个紧紧盯着太虚看,期待下文,显然也都是在不懂装懂。
  那太虚除了脸上偶尔有些许变化以外,整个身子盘膝坐着,这么半天来,纹丝不动,仿佛大殿内观音像下的另一尊雕像似的!
  仅仅是这份坐功,就厉害极了!没有几十年的潜行练心打磨,绝对做不到。
  只听他缓缓说道:“血金乌为什么要脱离暗宗?原因很简单,暗宗名义上是个组织,其实却是被晦极明拉暗扯撮合到一块的乌合之众,宗内派系林立,都摄于晦极之淫威而不敢不听命。但晦极是个什么样的人?他是个极其自私的人!他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能不择手段的人!他对待宗内的人,是当狗当牛来对待的,那些人都是他的工具,为了自己的目的,他可以随时牺牲掉自己的工具!你想他以这样的态度待下,能服众吗?血金乌一旦翅膀硬了,能不飞吗?”
  我心里品味着太虚的话,自忖那面具人好像就是这样的人。
  他谁都可以利用,又什么都可以抛弃,尸鬼宗是暗宗的成员,可尸鬼王被他亲手所杀;木家原本是他暗宗的成员,可是在伏牛山中死伤殆尽,他却毫无动作;拜尸教的洪不诠对他俯首称臣,下场怎样?无着子被老爸、太爷爷、陈汉琪逼得跳崖时,他又在何处?
  若我是暗宗的成员,想想也真是胆寒心冷!
  而且晦极几次三番帮我,真正意图至今未明,思之也令我害怕。
  照这样看来,太虚不与之联手,恐怕也是怕被他给卖了。
  果然,太虚继续说道:“对于这种人,我们和他联手,就是与虎谋皮,不但得不到皮,就连骨头也会被他吞了。那个五大队的邵如昕,却和晦极是同一类人。邵如昕对待自己的下属也是当工具来利用的,有用者留之,无用者舍弃。这份残忍,实乃真小人、毒女子的行径!”
  邵如昕对待张熙麓、曾子伯、薛横眉、陈法等人的态度,一一在我脑海中浮现,竟真的与晦极十分相似!
  太虚道:“晦极和邵如昕这两人,对待自己的下属都那么残忍,对待我们呢?对待敌人呢?思之生畏啊!所以,我们不与晦极联手,不招惹邵如昕。凡是这两人着力布局的地方,我们都不去掺和。”
  言至于此,我猛然间心底透亮,终于明白太虚为什么不去陈家村了!
  他怕五大队,又疑忌晦极,而陈家村的今日局面,正是邵如昕精心布置的,他太虚要作壁上观,只搅局,不入局!
  我刚想明白,太虚又道:“天书重现人间的消息自五大队而出,因此术界沸腾,正邪并起,欲于此逐鹿!但很快,天书被邵如昕拿走,陈元方被五大队抓获的消息也传遍民间,不用想,这是陈家散布出来的。这是一击高招!术界完全被搅乱了,现在没人知道天书究竟是在陈家还是在五大队。而这两个消息,或许有一个是真的,或许都是假的!”
  “都是假的?那怎么可能?”孟隆失声而出。
  太虚嘿然道:“怎么不可能?邵如昕这妮子虽小,但是却有翻云覆雨之志啊。她的终极目的是将世间所有的玄术秘籍拿到手,将民间的正邪人士一网打尽!散布出一个假消息,吸引正邪两路人马来此纷争作乱,她岂不是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剿除?剿除之后,各门各派的符、咒、书、图、谶、丹、药、器、具也可名正言顺地被收缴!这个算盘打得怎么样?”
  这是我先前就想到的,但是却不如太虚抽丝剥茧想的如此明白晴朗。
  大殿内诸人也都听得一个个目瞪口呆。
  太虚不无得意地道:“所以,陈家村的浑水咱们不去淌,只在岸上搅!咱们抓名门正派的人,越抓越能激怒他们,他们就会派出来更多的人,暗宗为了对付他们,也会倾巢而出,五大队也自然越发上心,陈家村的局势就越发收拢不住!到时候,这几家人马在陈家村打得人仰马翻,我们坐收渔利,岂不美哉!”
  第325章 心领神会
  四周静的可怕,仿佛天地都成了一潭死水,几缕凉风乍起,吹得我遍体生寒。
  观音殿内的众人,在昏黄的灯光下映出短短长长的黑影,错落在地上、墙上、窗户上,仿佛有无数人在来回晃动。
  太虚猛地睁开了眼睛,露出两汪清澈却似看不见底的“水”,波光也似的微芒虽一闪而逝,却仿佛在刹那遍阅周遭。
  他依旧用那种恬淡的如同与世无争的声音道:“我派了十二名弟子混在沙河镇的普通百姓里,今夜十点便会一起前往陈家村,他们到村内找不到我,就会煽动百姓作乱,届时,各方势力布置在陈家村周围的眼线都会把消息递出去,陈家、暗宗、五大队、世家大派、夺天书的零散力量……就会搅在一起,把整个术界彻底弄混!弄乱!这样一来,有谁还能与实力不损的我们抗衡?百年不遇的好机会,我天理宗必然重新崛起!届时,我们就是术界第一力量!千万年以后,有人回想起这个时代,就会记得是我们在改变世界!”
  张壬、李隽、林惠、周兴、孟隆等人都是一副醺醺然似醉非醉的表情,他们循着太虚的话,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副光耀万丈的图景。
  只空空和尚问道:“老祖,《神相天书》怎么办?若是真的存在,被别人抢去了怎么办?”
  太虚道:“《神相天书》若真的出现便更好!谁把它抢走了,咱们就再抢回来。即便天书没出现,拿到《义山公录》也是好的。”
  空空和尚有些忧心忡忡道:“今晚的动作实在是太大了,一旦发生,就是惊涛骇浪,恐怕会引起朝野震动!咱们恐怕也会暴露出去,老祖,您说咱们会被会再次被剿?”
  太虚道:“空空,五十多年前,你为了躲避追捕,不得已弃道从释,辗转落入此地,几十年经营,打造下观音庙这一基业,于我天理宗功不可没!但我看,你的雄心也即将被消磨殆尽了。”
  空空惶恐道:“晚辈不敢!晚辈只是大劫余生的潦倒人,年岁越长,越知为人之艰难。树小了难得光被雨泽,树大了又招风折人伐,不大不小则既难得光被雨泽也要遭风折人伐。所以晚辈虽弃道从释,修禅五十年,却仍然堪不破四大皆空。还请老祖指点!”
  太虚道:“树小了可受大树庇护,狂风至而不加身,匠人来而不瞩目——这是小的好处。至于大,树若足够大,便可遮天蔽日,任凭十二级狂风也难拔起!大树若有灵,千载而不倒,人则敬之如神明,国家也施以法典保护,谁敢来伐?至于不大不小,则是中庸,那便落了儒教之义!于我道家、你释家不足为训!”
  空空高喧一声佛号:“阿弥陀佛!老祖真乃金玉良言,弟子悟了!”
  太虚道:“我就要将天理宗造成世间第一大树!大到万人仰视,大到举世瞩目,大到无人敢伤!”
  殿内众人兴奋地交头接耳,太虚又微微闭起眼睛,道:“现在差不多有九点了吧?”
  张壬道:“回老祖,九点了!”
  孟隆道:“老祖,咱们就在这里等吗?”
  太虚嘴角忽的露出一丝笑意:“对,就在这里等。守株待兔也是好的。”
  “守株待兔?”殿内众人面面相觑。
  我则悚然一惊,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,待心烦意乱地去看杨之水时,他也正把目光投向我。
  我们的眼神迅速交流了一下,不用说都已知道对方的意思,先走为上!
  但就在此时,太虚忽然道:“观音庙里,卧虎藏龙啊!诸位高人,还不现身,更待何时?”
  我的心陡然一沉,原来太虚早就知道我们在偷听!
  我与杨之水相视无言,正不知道是该进去,还是先抽身而退,保存力量。忽听一道疾风呼啸而起,夹杂着一阵聒噪的笑声,观音殿的侧门忽然被撞开,一道黑影飘然而入,无声无息地落在殿内众人之间。
  “天理老祖,果然名不虚传!久违了!”
  我和杨之水都吃了一惊,原来除了我们两个,竟还有别的人!
  那是一个老道士,中等身高,枯瘦如柴,挽着发髻,披着一身灰色的道袍,显得十分宽松,又极其不协调,仿佛一根棍子顶着一个口袋似的。
  这道士环视了一圈殿内诸人,我也趁机看清了他的模样,但见他双鬓斑白,长眉如雪,眉心处的“川字纹”深如刀刻,眼角鱼尾更是纵横交错,面皮干枯恍若槐树皮,悬胆似的鼻头上生者两只狭小的三角眼,眼皮松弛的如同一摊烂泥,将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衬得更为窄狭,几乎能夹死蚂蚁!
  但是就在那两条窄窄的眼缝里,散发出犀利而阴冷的光,仿佛黑夜里狩猎的毒蛇,又仿佛大殿上幽黄的昏灯,在视人瞬间,一闪而逝。
  以相形、相神来看,此人是“枯心相”,殚精竭虑,长于算计,却又心如蛇蝎,残忍恶毒!
  此人绝非我的同道中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