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0节
  “那听起来没什么大问题。”霍珩仰慕花老太师,能与他结交的,想必都不会是什么坏人。
  花眠摇了摇头,“他名声是不错的,不过我在傅君集身边时,也不是没见过他。”
  见霍珩露出困惑,她叹了一声,抓住了他的手,“牡丹宴后,我把这两年我在承恩侯府的一切都告诉你,但你不许排斥了。傅君集对不住天下人,可他没对不住你和公公,不是么。”
  霍珩犹豫了片刻,最终点头,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  他仰倒下来,臂膀搂住花眠,将她的腹部覆住,温柔地保护了起来,整个人便疲倦地睡去。
  花眠侧过身,不知何时起,这个无忧无愁的少年,渐渐长大了,眉间多了三道褶痕,连放松地睡去之时,也不肯松开。
  从前,他只是想立功报国,心思是何等单纯啊,如今帝国无人,皇帝只指着这么一轮朝阳,这沉重的担子往他身上压了下来,这么一双还显得过于稚嫩的肩膀,他能担下来,实是了不起。花眠从先辈教诲,一生最敬服这样的人了,她看着看着,唇落了下来,抚平了他眉间忧虑,一手轻拍着他的肩,哄着他入睡。
  三日后,牡丹宴开筵。
  琼筵坐花,于一片渌波环绕的偌大庄园之中,鬓影梭往。
  贵人们陆续地走上断桥,随侯府下人指引,纷纷入席。听说陛下日理万机,公文冗繁不能前来了,特命人送来一道牌匾,一首贺词,永平侯闻之大喜,命人快快拿去装裱起来。
  刘滟君与花眠走上架在河上的石桥,低声问她:“怎不见玉儿?他人不是来了么?”
  花眠垂面,笑说:“来是来了,他有几个弟兄,于是同他们吃酒说话去了,顾不上咱们了。”
  刘滟君听了不满,“不顾我这个娘也就罢了,你怀着身子,他不来护着?眠眠,别纵着他,男人都是贱骨头,越惯着越坏。”
  花眠抬起眼,笑意盈盈瞄了眼婆母,她脸色一红,不自然地别过了头。
  “婆母,我听说,公公身子大好了呢,可还在水榭里头住着,这是——要长住了吧。”
  “浑说!”刘滟君嘴硬,立时眉头绷得如弓弦,“明日就把他赶出去,赖在我这儿白吃白喝,惯得他!”
  她也不知姓霍的那老东西师从何人,短短几日脸皮竟变得厚如城墙,不但对她动手动脚,还油嘴滑舌起来。她越骂,他反而还越过分。
  刘滟君耳根子烫,一把抓了花眠的皓腕,将她带入筵席上。
  这时人未来齐,桌案上只摆了几样甜点,永平侯更是个有心人,命侍儿将园中新摘的尤含清露的牡丹,用白里透碧的花卉缠枝釉质宝碗泡着,每张梅花案上放上一叠,花蕊初发,瓣质鲜妍,如沐浴清水的高贵美人。
  刘滟君与花眠分坐两案,她面前是一朵飞燕红妆,曜目显眼,贵不能攀,整席上独此一份,花眠面前则是一朵珊瑚台,花朵亦是硕大如碗,层叠繁复,宛如粉红绣球。
  沈园的女主人柏离出来了,她的身后跟着四名婢妇,对永平侯施礼之后,目光一转,便看向了坐在上首的公主与花眠,她敛容朝这边走来。
  虽说柏小娘子如今嫁的不是什么高门大户,但排场和阵势却是丝毫都不输,她身后跟的婢女,模样比长公主在水榭上养的还要周正,身姿也更是柔弱如柳。若不是她丈夫在娶她之前,已懂得享受,并纳了三个小妾之外,沈氏倒是个不错的选择。
  花眠微微挺胸,做得端正淑雅,面若银盆,盈盈含笑,比身前那朵如刺球的粉红牡丹,还要艳美上几分。
  但柏离还没走过来,一只臂膀横过,将花眠揽入了怀里。
  不用想也知道是被兄弟拉去喝酒的男人回来了,花眠被他放肆地掐着腰搂在怀里,宛如无声地炫耀似的,他朝着柏离微微抬起了下巴。
  花眠感到无比好笑。
  霍珩好像抢了原本属于她的活儿。
  这个夫君太主动了,让她无用武之地了。
  柏离果然脸色微微僵住了,她在原地顿了片刻,晃了个神,目光从霍珩英俊而坚毅,充满了阳刚气魄的面容上移开。
  她现在的夫君,当然也是英俊的,但他的俊比起霍珩来,宛如冷云阴柔,而霍珩是旭阳昭明,时隔多日再相见,她已是有夫之妇,自然不可能再肖想什么,可是霍珩实在迷人,她咬住了下唇,克制地从他这儿移开目光,对着昔日,曾给过她信任和诸多帮助的长公主叩首行了个大礼。
  刘滟君呆了呆,忙让她起身。
  柏离被侍女搀扶而起,用帕子擦去了泪痕,“承蒙长公主收留,阿离永远记着公主的恩情。”
  “言重了阿离,我其实没什么……也罢,你如今过得好,算了我一桩心事,你去吧,好生地过。”
  刘滟君叹了一声。
  柏离答应了,脚步有些虚浮,她回头望了眼霍珩,最后望了一眼,她收回了目光,朝着佳木幽深处徐徐踅去了。
  刘滟君端起了面前的杯盏,谁知还没喝上茶解渴,那小兔崽子的目光便满是埋怨和愤慨地对自己盯了过来。她还不知自己儿子什么德行,记仇得很,没想到这仇记到母亲这儿来了,刘滟君也是一声冷哼,“你得了,眠眠还没说什么,你这儿冲我这为娘的挑眉挤眼,怎么,不过说了两句话,我又没让她凑你跟前去。”
  霍珩也是一声哼,别过了头,抓住了花眠的手臂一个劲表忠心。
  花眠被这母子二人弄得哭笑不得,一头歪倒在霍珩怀中,摸了摸他的毛,“好啦。都是过去了的事了,人活着,谁还没笔糊涂账呢,何况我可没觉着柏离小娘子是我的敌人。”
  永平侯这时走了过来,对长公主举盏相敬,刘滟君赏脸地与他碰了盏,将酒水一饮而尽。
  一时觥筹交错,丝竹声动,众宾醺然若醉。
  花眠的一只玉腕让霍珩抓着,她是动也动不得,只好用左手舀了一勺蛋羹,放嘴里尝了一口,但冲鼻一口腥味,让她几乎作呕,霍珩也是担忧不已,索性抱住了她的细腰,“怎么了眠眠?”
  他俯身,将她面前的蛋羹舀了尝了一勺,皱起了眉,“不要吃了。”
  他叫来沈园之中仍在不断上菜的婢女,“将这些荤腥的,油腻的全撤下去,换点清汤过来!”
  花眠之前怀着孕,却从没太大反应,这还是第一次孕吐,小夫妇俩都是措手不及,刘滟君见了,只淡定自若,安慰道:“没事,怀着身子是有些难受,喝点儿酸汤会好些。”
  花眠只是恶心欲呕,但也呕不出什么东西来,她笑着朝脸上写满了忧急,发愁不知如何是好的霍珩说道:“夫君,我没事。”
  母亲和她都这么说了,霍珩反倒显得小题大做了,他稍稍舒心,“没事没事。”
  他说着,将花眠的肚子摸了摸,对她腹中的小东西严肃警告:“只有本事闹你娘,有本事你出来。”
  这荒谬又傻的场景,让刘滟君笑得腹痛。
  花眠羞得躲进了他怀里,“快别说了你这个又坏又蠢的小混蛋。”
  霍珩不服。他攥住花眠玉腕的手掌不期然一阵收紧,让花眠也凝住了神色,她支起了头,望向自己夫君。
  霍珩目光落于远处,漆眉拧成了川。
  “沈宴之。”
  作者有话要说:  小小玉:不敢不敢出来,爸爸你最厉害,爸爸v5!!!呜呜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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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87章
  沈园, 沈宴之。
  霍珩的眼睛警惕地眯着, 他轻笑了一声,漆眸微冷,转过了面, 仿佛对此人不屑一顾。
  沧州马场上结下的梁子, 霍珩直记到如今, 花眠对此也就微微失笑, 手心顺着他的背脊, 头倚入他胸膛。
  这会儿好多了, 恶心不适感也在逐渐地退去,只是人却很困倦了,“霍郎, 吃完了酒就回吧, 我一点也想见到故人,寒暄两句都嫌麻烦。”
  不但麻烦,更是没有那个必要了。
  如今沈宴之是抱得美人归,更是随着他的岳丈家,举家搬来了西京,求仁得仁,无有不满了。这一切都是她出力相帮了的。既然如此, 彼此当年那点儿说不上什么情分的情分,就此断了也好,花眠深知自己夫君的小气,其实霍珩是个大度之人, 对敌人有时亦能原谅,但在沈宴之的事上他过不去,花眠也不想他有任何的不痛快。
  沈宴之听到夫人如莺语般的娇笑声,回头,一道身影从重重树影之中走出。
  她一身华冠丽服,不输西京贵妇的雍容贵介,树影覆在睫羽上,于白腻的脸面上筛下道道阴翳,她走了出来,目光闪闪,尤带笑容地盯着自己。
  “夫君,你在看什么?”
  她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,不知为何,沈宴之竟感到一阵莫名地心虚,后背微微发凉。
  但他的神色仍然镇定,“绵绵。”
  阮氏看了他一眼,目光越过他的肩,却瞥见,那远远地挨靠着霍珩而坐的美艳妇人。
  她们那样好,甜蜜得难解难分,那个名声大噪的小将军,将身旁乖巧的妇人视若珍宝般,不时地便偷偷吻她的青丝和面颊,两人小声地说着话,筵席之上,无数贵人低声私语,劝酒助兴之声不绝于耳,仿佛谁也不曾留意到他们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头。
  阮氏的面孔倏地黯了下来,她别过脸,待对上沈宴之的目光时,她又温柔笑了起来,拉住了他的右掌,“夫君,我听说,霍将军的夫人是你我的大恩人,正是有她的助力,你我才得以成婚。如今来了西京十几日了,还没有拜访过霍夫人,实在失礼,不如就趁此机会,你我一道去向她敬酒以示谢意,你看如何?”
  阮氏肚量小,以往,沈宴之凡提及花眠半个字,她都依依不饶好半天,非要他哄好,如今竟仿佛转了性一般,沈宴之非但没觉着庆幸,反而感到诡异。
  “不必了。”沈宴之顿了顿,他携着夫人之手,要与她往牡丹后园而去,却被阮氏挣脱,沈宴之目光凝住,他沉着嗓音低声道,“绵绵,听话。霍将军不是你我这样身份的人能够高攀的。”
  阮氏咬住了嘴唇,眼中蒙着一层水光。
  “以前是,如今大家都在这园中,我与他们说两句话怎了?都是沈家的客人,你没见么,方才还有贵女邀我玩樗蒲,我不过是不会罢了。”
  沈宴之叹了口气,“正因为你不会,你与他们便不是一路人,绵绵,听话。”
  见阮氏固执,仍是不理,他暗恼地将令人尴尬的真相在她面前一句戳破:“你以为沈家做东就能邀这么多的王孙贵女来么,谁不是看在永平侯的面子上。我只是沈家一个远房的穷酸亲戚罢了,能混入此间已是不易,若非如此,今日岳父为何没有资格前来?我们这样的人,能搬来长安,有个落脚之处,已是居大不易,莫再有非分之想。”
  阮氏听了太多“心比天高”“非分之想”的话,实在腻烦,如今见了花眠可以娇羞可人,得到那般伟岸丈夫的疼爱,而自己一意孤行要嫁的这个,却连个入个沈园,都要遭人白眼屑笑。
  她是爱沈宴之的,否则当初也不会相中那么个没什么家底的穷酸男人,可真是鱼虾戏于浅滩,不知天高地厚,来了西京才知,何为洞外天地,何为显耀荣华,再与那些贵女们相比,她纵然是满身罗绮,遍头珠翠,也依旧掩饰不住那股恶臭扑鼻的铜臭。
  阮氏咬着嘴唇,望着自己千挑万选,最后选中的夫婿。
  她都快分不清,夜晚罗帷之中,他与自己疯狂欢好之时,嘴里一声声唤着的“绵绵”,到底是谁了!
  正如眼下,他待自己不可谓不好,迁就迂回,语调温润,笑容里透着温暖清隽。
  但她若不来,又怎会注意到,在他独自于此,望着席上贵人们觥筹往来时,目光始终不离那美得似朵牡丹困在夫君怀中撒娇弄痴的另一个“眠眠”。
  阮氏的唇肉都快要咬破了,她的水中沁出了一层水汽,猛地背过了身。
  “你不好,一点都不好,我跟爹爹说去。”
  沈宴之的老泰山是个暴脾气,最是疼爱阮绵,大婚那日便让他立下毒誓,这一生若敢辜负阮绵,便让他受万箭穿心而死。
  每回夫妻之间吵架,阮氏总甩下这么一句,让她父亲为她出头教训沈宴之。渐渐地,不论大吵,偶尔一两句说得不那么中听了,她也要回家告状,沈宴之是入赘,在阮家处处受到白眼,如今更是被妻子如此日日恐吓威逼,心也冷了下来。
  “绵绵,是我错,你莫动怒,我打自己脸便是了。”
  男人说罢,抬手便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。
  阮氏这才作罢,可心里无论如何也觉着不平。
  “算了,你走吧,你不愿去,我自己一人想法去,不劳你下自己的脸。”
  沈宴之劝不住她,面容落寞,看了眼自己空空荡荡的掌心,独自一人往回走了。
  阮氏立在远处,目送着丈夫离开,并没有立刻便起身朝花眠那边走去,而是在原处小立了片刻,一手抓住了一旁换羹汤的婢女的臂膀,蹙眉说道:“这么寡淡的汤水,给我们的?”
  今日贵人列坐于此,阮氏吃了不知多少白眼,怕就连汤水,也是最为寡淡的,没有一点荤油的,不禁拉长了脸。长安人吃的鱼油,有多少是走沧州而来的,这些油水她们沧州稍有几个铜子的人都吃得起,到了长安,难道还要凭这点东西分出个高低贵贱来么。
  婢女知晓这是沈家主人请来的亲戚,忙道:“不是,夫人想岔了,是霍夫人她方才犯恶心,吃不得荤腻,将军吩咐奴婢换上清汤的。”
  阮氏吃了一惊,心头极快地掠过一个念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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