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举出仕(士) 第94节
  黎池的状纸中,案情的前因后果清晰明白,人证物证俱有,甚至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三人当场人赃俱获的,此案再明白不过了。
  此案审理,甚至只需审问三人,是否真如状纸中所说即可。
  人证物证俱有,当场人赃俱获,三人辩无可辩。
  付程审这个案子时,感觉堂下三个人都怪怪的:那女贼根本没认真听审,一直盯着那俊美的黎池,其中一个男贼则是气呼呼地一会儿瞪着女贼,一会儿又瞪着黎池。
  而剩下那个男贼,则是在强忍折腿之痛,无心听审。
  付程虽然心中疑惑,不过案情明朗,犯人无可辩驳,这案子当堂就能宣判了。
  “富商何连,撺掇西山军营钱魏之妻严琳琅,让其夫钱魏借用职务之便,胁迫京城水泥局工匠何匠,盗取水泥配方!盗取成功后,昨日在交易之时,被俭王殿下、黎行走及沈百户,带人当场捉住、人赃俱获!
  水泥配方贵重不可估价,按《燕律》,‘盗一百二十贯以上财物者,拟绞刑‘,如今判尔等三人,于秋后绞于东市菜市口!”
  付程惊堂木‘嘭!‘一拍,终于将严琳琅惊醒!绞刑!秋后绞刑!脸色瞬间‘唰‘地白了……
  钱铁匠钱魏倒是镇定许多,颇有生死面前的大无畏气度。
  不过,在付程宣判之后,黎池和堂下的赫连舍,都没有多大反应。
  黎池依旧面目温雅地稳坐着,似乎是好整以暇地在等待些什么。
  而堂下的赫连舍,因为忍着双腿疼痛,忍得面目狰狞,脸上又还扯出一个嘲笑的表情,看起来阴戾却也狼狈。
  赫连舍缓缓将脸上粘贴的络腮胡撕下,朝着黎池嗜血一笑,“黎六元,可还记得本使?没想到是我?”
  黎池温雅一笑,“不出所料。”
  赫连舍见黎池果真丝毫都不惊讶,被玩弄于鼓掌间的羞怒情绪瞬间涌上!激动之下,赫连舍又咬牙切齿到:“其实本使还有一重身份,你黎六元想知道吗?”
  “愿闻其详。”黎池伸手,作出‘你请‘的手势。
  “本使,不,本王还是瀚海国的二王子!没想到。”
  黎池一挑眉,然后脸上笑意蔓延开,“倒也不出所料。”
  第108章
  “倒也不出所料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一般看来,黎池说话带笑的模样,是让人心旷神怡的。
  但此时此刻,在赫连舍眼里,即使他连续揭开自己的双重身份,也没能让黎池露出一个惊讶表情,还是一副温雅带笑的模样,这就很气人了!
  恰在此时,赫连舍跳窗摔折了的左腿一阵钻心地疼,于是他习惯性地往右腿转移重量,然后右腿也一阵钻心地疼!“嘶!”
  黎池看着赫连舍痛得一张脸痛苦狰狞的模样,有那么一刻的良心发现:他心里是不是,不该如此幸灾乐祸啊?
  今天这一场升堂审理,审得府尹付程一脸懵!“黎大人,堂下犯人所说,可是真的?”
  黎池侧过身、面朝上首的付程,笑着肯定地颔首,“去年中秋宴时,在下曾与赫连使臣多番交流,对他印象格外深刻,所以能认出此人,应该就是瀚海国使团中的赫连舍。”
  能在权贵聚集的京城当稳府尹之职,付程自然不会是个蠢人。稍一联想,就知道这桩案子,已经不再是一桩普通的盗窃案了。
  “将三个犯人暂且押回牢中,仔细看守。”付程一拍惊堂木吩咐道,预示着今天的审理到此为止。
  在衙役上前押人时,赫连舍身体一拧,企图摆脱衙役的挟制,但奈何双腿使不上力,终究是被两名衙役挟制住。
  “你居然,还要将本王子押回牢里?!”赫连舍满脸不可置信。
  付程有些疑惑,“虽已确定你瀚海国来使的身份,但瀚海王室二王子的身份,却无人可证。本官每年都要遇上一两个冒充各国王子的犯人,谁知道你所言是真是假?”
  付程朝衙役挥挥手,“押下去!”
  付程心中有数得很。去年中秋宴时,他虽坐在殿外檐下,但也是听说过殿中场景的,何况宴上的赏赐圣旨,赏赐群臣是在赠礼瀚海使团之前的。
  从这就能看出皇帝对瀚海国的态度,何况他们这位皇帝,可不是软弱妥协性格,反而霸道强硬得很。并不会因为赫连舍的身份,就对他过多礼遇。
  付程又对黎池说到:“暂且押回牢中,本官立即上奏折禀明此事,提议将此案移送大理寺。具体如何,还需由圣上圣裁。”
  付程如此处理是正常流程,黎池自然没有异议,于是同意。
  黎池有种预感,此案怕是不会如他最初钓鱼钱铁匠时,所想的那样了。
  ……
  第二日上午,贞文帝的御批就下来了:此案移交大理寺,犯人押送大理寺监狱,刑部、都察院和大理寺,于三日后‘三司会审‘。
  三日后,黎池以告状人的身份,出现在此次会审上。
  大理寺卿、刑部尚书和左都御史,‘三法司’长官同坐上首,另有文书吏员、大理寺衙役等,或坐或站,大堂中庄重而肃穆。这比他前世接受检察院问询时,场面要大得多了。
  今日三司会审,即使黎池是官身,也只能站在堂下了。
  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,在喝堂威的‘威武’声中,将三人押到了堂下。开始问询……
  问着问着,自然就有更多消息,被问了出来。
  钱魏的真实身份,是临淮府浯阳县人,江淮行省下兵器局的住坐匠户,而非是西山大营军中的官兵。
  赫连舍的身份也不是西域富商何连,更不仅是声称早已回国的、瀚海使团中的使臣赫连舍,他还是瀚海国皇室中的二王子,他有瀚海王室的身份玉佩为证。
  以及,堂下告状人黎池,与钱铁匠和严琳琅夫妻间的恩怨渊源,自然也被问了出来。不,是钱铁匠主动说了出来。
  问出来黎池的‘绯闻情史‘之后,堂上三司长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!那是窥见黎池隐秘情史后的兴奋,以及对他的怀疑……
  此刻,黎池身着六品墨绿官服站在堂下。身板挺直却不僵直,自然地风姿挺拔,并无一丝慌乱窘迫,或是故作镇定。黎池的神情,依然是温雅带笑的。
  这样的黎池,让去年中秋宴上,坐在乾清宫殿内的‘三法司‘长官们觉得,仿佛是昔日场景重现。似乎这里不是百官闻之丧胆的大理寺三司会审,而是富丽堂皇的乾清宫宴会当场……
  “黎池,就钱魏所说,你是因其妻悔婚嫁于他,从而心生怨怼、阴谋陷害于他们,你有何想辩驳的?”
  黎池先是礼仪周全地,朝上首的三司长官一一拱手行礼了,再才回答:
  “本官有一个问题,问来虽听着有些刻薄,但如今也是不得不问了:钱魏,一个姿色平平、不知妇道、大字不识的平民女子,你是凭哪点认为,本官会对这样一个女子心生情意?且竟还因为未能娶到她而心生怨怼,报复于你们?可否觉得荒谬?”
  严琳琅在钱铁匠心中,自然是万般都好的,但在黎池眼里,她什么都不是。
  黎池这一问,将钱铁匠问得只喘粗气,将严琳琅羞辱得满脸通红!
  黎池本也没指望钱铁匠作答,于是继续说到:“五年前,下官与女犯人之兄严瑾是为好友。一日下官与严瑾相约茶摊上闲谈,谁料突下大雨,于是只好赶紧跑回在下落脚的客栈避雨。谁曾想,下官推开房门时,居然撞见女犯人在下官房内……”
  “下官当时与女犯人的婚约,就是在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后定下的。且由于此事,下官与其兄严瑾就此决裂,不再往来。”
  黎池话到这里,在场人也都懂了。这明显就是严琳琅设了计谋,才赖来了这一门婚约。
  “家中长辈登门提亲定下了婚约,然而就在不过一个月之后,下官进县城办事,竟遇见女犯人与男犯人在街边的铁匠铺中,黏黏腻腻……虽说文人可欺,但下官却也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!于是当街就与女犯人退了亲。这就是下官与男女犯人夫妻间,唯一的一段纠葛,之后并无往来。这事虽过去已久,但在浯阳县当地也算是一桩茶余饭后的…‘趣谈’,且因当时见证者众多,理应还能找到不少人证。下官也可为自己所说负责,听凭查证。”
  黎池将这一段渊源讲述完之后,众人都惊了,看他的眼神都是吃惊中带着怜悯……
  “因此,男犯人所说的女犯人‘悔婚‘并不属实,实则是下官主动退亲。又说下官对女犯人有情意,因二人结成夫妻后,下官心生嫉妒怨怼……这实在是荒谬!
  说句有些缺德的话:下官不但未心生嫉妒,反而心怀欣喜。否则下官如今就不能娶得贤妻,无法琴瑟和鸣了。”
  关于黎池,最近流传在外的,除了其才华盛名,还有他与妻子的恩爱感情。传言黎池从不在外喝花酒、看花魁,每日下衙后就立即回家,一刻不耽搁!如今他妻子怀了双胎后,房里甚至都没有一个小妾或丫鬟!
  这样的男子,是多少闺阁女子和已为人妇的女子,所希望的丈夫模样啊!
  黎池与妻子感情如此好,还会对一个已经嫁为人妇,且没甚可惦念的女子难以忘怀?着实很荒谬。
  黎池阐明他不可能‘因情生妒‘,自然也就不存在心生嫉妒进而设计陷害于他们。
  “况且,策谋此案的主犯,可是瀚海国二王子。下官何德何能,可以与之合谋?却只为陷害一对平民夫妻?若说本官陷害你们,证据何在?那为何又不能是你们为了脱罪,从而无耻诬陷本官呢?”
  钱魏的说辞逻辑不通,而黎池确实也不可能联合赫连舍,只为陷害一对平民夫妻。
  黎池的一番辩驳,消除了堂上三司长官的怀疑。
  既然赫连舍已证明为瀚海二王子,自然不能再要求他跪着听审。可给他椅子坐,却也是不可能的,于是就让他站着听审,但奈何他两条腿都折了。坐不能坐,站又站不住,于是赫连舍最后只好瘫坐在地上听审。
  瘫坐着的赫连舍,听了黎池的这一番辩驳,表情可惜地‘啧啧‘两声。
  这时候,堂上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,钱铁匠之所以这样说,多半是受了赫连舍的撺掇。
  大理寺卿一拍惊堂木,两边衙役密集而紧迫地敲着棍子,口喊‘威武‘,赫赫堂威立时营造了出来!
  “威、武!威、武!威、武……”
  愤恨不平的钱铁匠,以及依旧一副心伤缱绻表情的严琳琅,立马安分了。
  至于赫连舍,依旧是面带嘲讽、有恃无恐的样子。
  消除了黎池蓄意陷害的可能,大理寺卿就又继续一步一步地审理,解答此案中的疑点。
  不配合?缄口不言?一顿杀威棒下来,也就老老实实的了。尤其是打在女犯人严琳琅身上,一棍子下去,不仅她本人什么都招了,就连钱魏也乖乖地全都招了。
  钱魏一个兵器局的住坐匠户,为何进了京城?
  原来是因为钱铁匠家中老父亲已过世了,其妻严琳琅承受不住周围人的指指点点,就与钱铁匠两人搬来了京城。
  而钱魏又是如何从匠户,成为了西山大营的官兵?
  竟是钱魏在离家的那些年里,去征北军中参了军,阴差阳错与护国大将军钱武威结识。这次钱魏上京后,碰见钱武威将军,因为夫妻两一时没有谋生来源,就求了钱将军将他安排进西山大营当兵。
  而至于赫连舍为何隐瞒王子身份,以使臣身份来使大燕?又为何在瀚海使团回国后,他却留下潜伏在大燕,进而盗取水泥配方?
  这些赫连舍都供认不讳,他也知道大燕不敢拿他怎样,所以有恃无恐。“隐瞒身份是为了好玩。瀚海使团当然是没有回国的,他们跟本王子一起留下了。为什么盗取水泥?这就是废话啊,好东西谁不想要?”
  当然,赫连舍决定盗水泥配方的真实原因,其实只是为让黎池背上‘泄露朝廷机密‘的罪名。这一点,他并没有如实说。
  因为赫连舍忽然意识到,这个原因真的太过小家子气了。而且一旦让人知道他盗水泥配方的真实原因,等他回国后,恐怕会被其他王兄奚落到死。
  所以,不如说是为瀚海国盗水泥配方,这样的话,回国后还能占个大义。
  “不过黎六元,你有件事还是没想到呢!”赫连舍仰头看着黎池,恶意满满地笑了。
  黎池还真是疑惑,究竟有什么是他还没想到的,“哦?赫连王子请说。”
  “你那堂哥……”
  黎池心里一紧,猝不及防之下,就在脸上也表现出了一两分紧张。
  赫连舍见黎池如此神情,总是在黎池那里受挫的他,终于畅快地大笑出来!“你那堂哥黎温,也参与了这次盗窃案呢!本王子这里可是有与黎温来往的书信证据呢,他的亲笔书信,赖不掉的!跑不脱的!”
  听清赫连舍说的是‘黎温‘之后,黎池心中一松,且还有点窃喜。
  黎池脸上并没表现出来,“本官的堂哥若是真犯事了,那就一并受到惩处就是,这有什么好说的?”
  赫连舍认为黎池是在强装镇定,于是依旧一脸志得意满的神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