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7节
  眼前是一处长长的回廊,曲折不见头尾,雕梁画栋,精美大气。回廊外的宽广院落中满是盛开的花树,雪白的小花开得正盛,一层层一叠叠,铺满树冠,一地纯白,宛如下了场大雪,微风拂来,满天雪点飞舞,香气四溢,真个如仙境一般。
  此地虽好,但终归是来得莫名其妙。
  雍博文试探着喊了两嗓子,等了好一会儿,见没人搭理回应,便信步沿着回廊向前走去。不片刻,走出回廊,眼前是一处不大的院落,院落里挤满了灰袍光头的僧人踮着脚尖向前张望,脖子都伸得老长,仿佛许多光头鹅,被无形的手捏住了向上提着,一个个屏气凝神,这么多人挤在一处偏却一点声音都没有。从一片光头上方看过去,可见一佛堂飞檐房顶,露着半张匾,上面龙飞凤舞三个大字,任他如何使劲也看不清楚倒底写的是什么。雍博文站着看了会热闹,又试探着叫了两声,但那些和尚却好像聋了一般,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。他正感莫名其妙之际,忽觉眼前一花,再定神一瞧,却发觉自己不知怎么地跑到了人群前方。
  和尚群与那佛堂之间隔了大约十步距离,十二个满脸皱纹白胡子老长的黄袍僧人一字排开,站于众和尚与佛堂中央位置,全都闭目凝神,双手合什,在那里喃喃念着佛经。
  雍博文不解地搔了搔头,抬眼再看那佛堂上的横匾,却依旧是一团模糊,感觉就跟看a片时关键部位打上了马赛克的效果相仿。他盯着瞅了一会儿,终于放弃看清横匾的念头,转过身,围着那十二个老僧转了一圈,用手挨个拍了一遍,又趴在耳边喊一嗓子,但这几个老和尚却跟泥塑木偶一般,连半点反应也没有。他大感没趣,又不能跟这些和尚说话,转头看那些年纪稍轻的灰衣和尚们虽然也都合什作势,但全都神情紧张地盯着面前这僧门半掩的佛堂,便忍不住好奇,走到门前探头往里张望。
  佛堂面积不大,约摸有百多平米,正中央供奉着尊佛像,他倒也认得那是大日如来座像,座高跟常人相仿,通体黄灿灿,竟是黄金打造的。
  佛着坐着一僧,瞧年纪不过三十上下,白袍光头,眉目隽秀,肤色白里透红,如女子般娇好。他盘坐于蒲团之上,双目微合,双手捏着串乌黑佛珠,膝上放着光闪闪的银制三钴杵,口中喃喃念颂,偏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  白袍僧身前立着四个黄袍和尚,俱都面色茫然,紧盯着白袍僧,那神情简直就跟色狼看到光屁股美女一般无二。
  雍博文便觉得这白袍僧好眼熟,一时却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,只是见他宝相庄严,竟然不敢走上前去拍拍摸摸,便先走到那左首第一个黄袍僧身前。
  这黄袍僧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,身材高大,足足比雍博文高出一个半脑袋,肤色黝黑,满面虬髯,高鼻环眼,相貌威猛,瞧起来不像是中国人,倒有点像印度人。他左手持着金刚禅杖,右手紧紧捏着佛珠,紧紧抿着嘴唇,似乎努力想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,但他那微微前倾的身躯却将紧张心情表露无疑。
  雍博文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原本也没想过这阿三和尚会有什么反应,不想这虬髯僧却突然眨了眨眼睛,满面疑惑地左右瞧了瞧。
  雍博文吓了一跳,连忙往后退了一步,不想这一步正踩到了左侧第二个黄袍僧的脚上。
  这第二个黄袍僧五十出头的样子,颔下三缕长髯柔顺光滑,满面斯文气质,要不穿了僧袍且剃个大光头,那看起来更像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墨客。他左手托着个光溜溜闪亮的木鱼,右手拿槌,虽然站在那里,但目光游移不定,显然是在走神。雍博文这一脚踩上,他便一咧嘴,好险没叫出声,左右瞧瞧,目光没在罪魁祸首身上停,却落到了中间那白袍僧身上,脸上涌起一丝愧色,连忙凝神站好。
  雍博文站稳了身子,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禁大感奇怪,重又走到虬髯僧面前使劲挥手,但这回虬髯僧却半点反应也没有了。他挠了挠头,走到长须僧跟前,对着他的右脚猛踩一下,但那长须僧恍如未觉。
  难道刚才只是凑巧?雍博文不禁直犯糊涂,想了想,又走到第三个僧面前。
  此僧瞧起来也不过是四十几岁的年纪,但满面风霜,躬腰驼背,满是老茧的双手捧着三藐母驮,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,瞅着白袍僧,虽然面无表情,但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敬爱之色。三藐母驮是转经轮一类法器,这东西活象小孩玩的拨浪鼓,由两个用朱砂写着许多梵字的圆形木块叠在一起而成。雍大天师不识此物,还在心里直嘀咕,这老和尚年纪一大把,居然还玩拨浪鼓,难不成修佛修得返老还童不成?
  雍博文先挥手再踩脚,驼背僧都没有半点反应,便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驼背僧立时浑身一颤,整个人仿佛变成了蓄势待发的野兽,浑身上下充满了可怕的肃然之气。
  雍博文吓得一缩脖子,不敢在他面前停留,两步跑到第四人身前。
  此人身材矮小,面容清瘦,虽然也是五十左右岁的年纪,但下巴上却溜溜的没有半根胡须,微躬着身体,手捧着个紫金钵孟,双眼微阖,偶尔可见一丝精光自眼皮缝中射出。
  雍博文刚溜到他身前,这矮僧突然面露微笑,双手合什,颂道:““摩诃毗卢遮那!”
  这矮僧说的是梵语大日如来,雍博文不懂,听得好糊涂,还以为这不起眼的小个能看到自己,一惊之下便喜出望外,连声道:“你能看到我?太好了!这是什么地方?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啊?我为什么会在这里……”他问得起劲,可那矮僧一语之后,便不再说话,只是保持着微笑,目光直接越过他,落到那白袍僧身后。
  也就在同时,那白袍僧缓缓睁开了眼睛,有若实质的目光在房中一扫而过,那四个黄袍僧同时躬身道:“南无阿弥陀佛!”
  雍博文没有得到回应,泄气异常,转过头来看那白袍僧,不想一接触那白袍僧的目光,那白袍僧面上虽无表情,但目光之中却满是微笑亲切,还冲着他微一点头,显见得是看到了他。
  雍大天师这叫一个激动啊,抢上一步就打算说话,但那白袍僧立刻用目光微一示意,他便立刻明白过来,这是让他稍等一会儿。说也奇怪,他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白袍僧,但感觉却说不出的亲近,宛如多年知心的密友一般,什么意思只要一个眼神便可以了解得清清楚楚。他也就不说话了,想了想,站到白袍僧身后,接着瞧热闹。
  但其它四个黄袍僧看不到雍博文的存在,自然就以为白袍僧是在冲着矮僧点头微笑,其它三人脸上一时都有些不豫之色。
  “空海!”白袍僧低唤一声,那矮僧立刻上前一步,跪伏于其身前,恭声道:“弟子在。”
  白袍僧右掌轻覆于矮僧顶门,微阖双目,道:“我的弟子众多,出家、在家众皆有,但都或学一部大法,或得一尊一契,无人能兼而贯之。像你这样于短短数月,即以两部秘奥坛仪印契,谓之空前,可称三地菩萨也,当传阿阇梨位。”他声音不响,但这一开口便激得虬髯僧手中禅杖上九环晃撞脆响,威势惊人之极。
  其他三个黄袍僧同时宣了一声佛号,全都面无表情。
  房外先是起了一片乱哄哄的议论声,但很快平静下去,变成一大声佛号,小院中挤了足有二三百人,此时异口同声,震得屋梁轻颤,但论起威势来,却还是远逊于那白袍僧一人一语。
  空海与这白袍僧缘浅,只得跟随八个月,原本准许随侍于前便已经是天大的喜事,从没想过竟能得传其衣钵,一时喜不自胜,声微哽咽,“谢师父。”
  白袍僧又道:“我已召画工画胎、金诸曼荼罗,请铸工造佛具,请写经生抄经,让你带回东瀛。你当好好把握此段因缘,将密宗发扬光大。”
  空海伏身道:“尚请师傅恩赐法号。”
  白袍僧微一沉吟道:“可号遍照金刚,你去吧。”
  空海伏身于地,施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,恭恭敬敬地捧着紫金钵孟倒退出门。
  白袍僧又宣虬髯僧沙门辩弘,指他得传胎藏密法,可受禅杖佛珠,赐号荼罗金刚。再宣长须僧惠日,指他得传金刚密法,可受木鱼袈裟,赐号大乐金刚。
  把两人打发走之后,白袍僧最后道:“珍贺。”
  那躬背僧上前跪伏听法谕。
  哪知白袍僧不宣法,却轻声问道:“你可是心有不平?”
  “是。”躬背僧也不否认,“空海东瀛僧,师父也曾算出东瀛狼子他日必对我中土不利,为何要传他衣钵?弟子自知道行浅薄,不能承师傅衣钵,但惠应、惠则、义操等师兄尽都得传两法,弟子愿替师傅行走唤其归来,以继衣钵。”
  白袍僧微微一笑,轻声道:“我诸弟子中,以你入门最晚,平日修行也不出众,你可知我为何选你随侍行前?便是看中你出身穷苦,生性坚忍,且有慧根,可于将来法难之中,将我密宗于中土延传下去,不致断绝。”
  珍贺冷汗如雨,将背上衣衫都打得精湿,伏在地上颤声道:“弟子浅薄,难堪此重任,愿请诸师兄同来听训,请师傅详教。”
  “大事因缘不可说也……”白袍僧微微一笑,将手掌覆在躬背僧头顶,“我赐你号大日金刚,传你破魔剑印与三藐母驮,统领十二法将,我已留下法谕,等空海等人归国后,便可召示青龙僧众。你须谨记,将来无论如何艰苦,亦须将我法脉传下。”
  密宗信奉的是大日如来,赐号大日金刚,这所托之重不言而喻。珍贺诚惶诚恐地领了法谕转身离去。
  雍博文对佛教一窍不通,但大致也能看得明白,这是中间这看起来年轻的和尚大限将至,给几个弟子分遗产呢。好不容易等四个黄袍僧都出了门,他就想要开口问个明白,不想那白袍僧轻笑道:“如何?”
  雍博文微微一愣,刚要答腔,却听那大日如来座像后有人脆声道:“青龙阿阇梨,你的传法弟子人人有东西拿,那我这护法行者有何好处?”一人随声从黄金座像后转出,却是个年轻女子,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,穿着素白衣裙,乌黑长发随意披散,直垂至臀,赤着双足,雪白足踝上各环一串晶莹剔透的珠子,每颗珠子内浮有一个梵字,字周红光缭绕,仿佛烈焰升腾舞动不休。
  雍博文努力想要看清这女子长得什么样,但她面目一团模糊,如那横匾一般难认,不禁心里直犯嘀咕,连叫邪门。
  白袍僧起身向那女子躬身一礼,却不说话。
  白衣女子恼道:“打什么哑谜?你要不说个明白,休想将来我会帮你。”
  白袍僧呵呵一笑,“一切诸佛花间出,一切智惠果中生。花间,日后有劳你了。”说完转身冲着雍博文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