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唐浮生 第114节
  定难军,至今还没摆脱用牛羊、皮子等实物冲抵赏钱的怪圈。希望在攻取兰州,开矿铸钱后,可以缓解这一状况。
  “了解清楚了就尽速办理,不要耽搁了。”邵树德挥手道。
  陈、赵二人行礼退下。
  大帅的理政风格就是雷厉风行,但官僚们总是愿意拖延。久而久之,大家也都懂了,哪些事情可以拖一阵子再办,哪些事情拖不得。如今这事,显然就拖不得!
  “宋判官,将作司实为要害,军械打制,一日不可放松。你实话告诉我,到年底可有多少副马甲。”
  宋举原本是幕府随军要籍,出身西河宋氏。去年讨灵州,他便被派到铁骑军折嗣裕那边,参谋赞画,同时也充当事实上的监军。
  回来后,他算是赶上了好时候,处在外地人才大举涌来的前夜,被提拔为屯田巡官。将作司成立后,靠着宋乐的老关系,以及他本人工作也甚是勤勉,又当上了将作司判官,成为七州之地的实权人物之一。
  “大帅,去岁夏州都作院试制马甲。制成后送往军中,卢将军赞不绝口,武威军挑选精骑试了试,人马俱披甲,威势惊人。遂以此为型制打造,腊月底前得十三副。”宋举心里有点慌,不过还是稳住心神,答道:“正月得大帅手令,夏州院数月之间又赶制十副,算上送往武威军充作样品的那副,一共二十四副。四月底得大帅军令,夏州院、绥州院、灵州院全力赶制马甲,年底前产出百二十副不成问题。”
  “这是把其他的都停了?”
  “是。”
  “不妥。刀枪剑戟,可以分一部分给夏、绥二州的民户铁匠打制,但不可全委于外人。这样吧,从今往后,绳索、被袋、凿子、马勺、锤子之类的小物件,你们不要做了,全向外面买,所需款项,找支度司调拨。刀枪剑戟斧镰棒弓矢甲牌等,可委托一部分出去,但仍需自产一部分。”邵树德说道:“马甲之事,是某操切了。此物难制,年底前完成六七十副即可,算上已经完工的二十四副,也可以了。”
  “遵命。”
  邵树德也有些头痛。自己的野心越来越大,征战越来越频繁,对军械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。定难军的底子太薄了,薄到自己不得不行狠招。
  邵某人其实很爱惜羽毛的,但去年到了长安,仍然不顾他人看法,强行迁走匠户,作为灵州都作院的班底。可想而知,京中多少人在骂自己呢。这种行为,与黄巢何异?但邵大帅就是这么做了,可见匠户对定难军确实至关紧要,其威力不下于一万精兵,甚至更多。
  这个时候又不得不提一下河东李克用了。继承了北都晋阳丰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军工生产体系,光设在晋阳县的一个西都作院,就能年产马甲四百副。这样的军工生产能力,也是自己不敢打河东的重要原因。
  万一相持拉锯,打个十年八年,定难军的器械生产跟得上消耗吗?
  送走了陈、赵、宋三人,邵树德又找来了李杭。
  “李随使,可敢去趟振武军、天德军?”
  “有何不敢!”李杭笑道。
  此人现在是定难军出使第一人。巢军、横山党项、鄜坊四州、河中、关中、振武军、天德军,哪里没去过?有时候遇到那些不讲理的蕃部蛮人,会给你下马威,讲理的汉人藩镇,也可能会给你难堪,甚至有性命之忧。
  但李杭都扛过来了,而且至今完好无损,活蹦乱跳,不得不说是运气加实力的综合,当然也有邵大帅的百战雄师给他做后盾。
  “李随使果真豪迈!”邵树德大笑。
  “某手不能提,肩不能扛,箭术枪术一塌糊涂,诗书经典也比不过他人,所能恃者,唯一身胆气,以及对大帅的赤胆忠心。”李杭道。
  确实,想在定难军混口饭吃,没点本事是不行的。天底下本无废人,关键是找准自己的定位。李杭学业一般,也不会打仗,更不愿意种地过活,但口才不错,兼且胆气十足,自然是出使的良好人选。
  找准了自己的定位,好好做事,李随使现在也领四万钱的月俸,岂不美哉?
  “汝跑一趟天德军、振武军,就对郝振威和王卞说,某欲北巡阴山,至沃野镇城故地,会盟诸蕃部,让他俩带上将兵、官佐,十月底之前抵达。”
  “大帅,蕃部是否需通报?”
  “契苾部,黑山党项藏才氏,河壖党项、山南党项诸部,土浑部皆需通传某之帅令。有不从者,自会征讨。”
  对天德军、振武军的蕃汉军民,邵树德的想法是军政两方面解决。政治为主,军事为辅,双管齐下。哪怕暂时还不能完全控制,至少也要初步建立自己的威信。
  明年西征,他打算征调阴山蕃部随军,能不能成,就看这次北巡成果几何了。
  朝廷既然给了关北四道都指挥、制置等使的名义,自己当然要使劲用了。尤其是那些蕃部,人不少,不出丁打仗像话吗?
  这个时候,邵大帅又要感慨大唐这张虎皮好用了。虽然之前他一直吐槽国朝以来收编了太多蕃部,但凡事有利有弊,也正因为如此,大唐这个名号在蕃部里面才有影响力,如今自己就要将其用足、用好。
  李杭走后,邵树德从虎皮交椅上起身,在屋内走了两圈。
  要动起来,大志理想比温柔乡更重要。待会盟阴山诸部,便是西征。
  一朝权在手,什么美人没有?公卿贵女、金枝玉叶、天子后妃、西域胡姬、敌将妻女,还不都是自己的玩物?
  第043章 战争机器
  夏州城北,浓烟滚滚,活似失火了一般。
  金崇文不小心踩在煤矸石上,差点摔了一跤,不过被一个雄壮少年搀扶了一把,堪堪免于出丑。
  “吴铁匠可在?”金崇文谢过少年,然后大声喊道。
  后院嘈杂的叮当声停下了。很快,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走了出来,问道:“怎地今日便来了?那十把刀,还差三把没弄完。”
  后院的锻打声又起。
  金崇文够着头看了下,只见一位师傅左手用铁钳夹铁置于铁砧上,右手举锤锻打,一名年轻的徒弟则双手举锤。两人节奏分明,动作熟练,竟然充满着异样的美感。
  在他俩身后,还有名粗壮的健妇,正在推拉着木风箱,炼铁炉内火焰熊熊,不断煅烧着块铁。
  金崇文不知道他们在打制什么东西,可能是农具,但这会接军械生意不是更挣钱么?唉,大帅又要推广铁质农具,又要大造军器,如何忙得过来。夏州城北、城东这一块,一百多家铁匠铺子,日夜叮当作响,浓烟滚滚,竟然还是不够。
  “将作司的人像火烧了屁股一样,日夜赶制器械。连带着我等跑腿的亦不得安宁,这十把横刀,张驱使官昨日就开始念叨了,逼得我今日便来查验。”
  “你到底是哪个曹司的?”
  “只有驱使官才固定归诸曹司,我等小使,还不是哪有差遣往哪里跑。营田司的差事砸下来,某就得去沟渠上蹲着;支度司的人找上来,就得去羊圈里数羊;将作司驱使某来铁匠铺,亦只得来。”金崇文苦笑道。
  “每月那一缗钱,领得值吗?”吴铁匠喝了口水,问道。
  “一家六口人,全指着这点钱,不干也得干。”
  “再等几日吧,还差三把。”吴铁匠放下水瓢,说道:“大帅出征,也不差这几天工夫。”
  “你怎知大帅要出征?”金崇文惊道。
  吴铁匠笑了:“将作司那么猴急,谁还不知道啊?再者,这边那么多铁匠铺都接到了生意,全是夏州院不想打的小器械,只要脑子不傻,都知道大帅要出征了。”
  金崇文讪讪而笑。
  一般大军出征,供军使辖下的武库司就会调出大量器械,由转运司发放至军中,粮料使接收。然后武库司就得补库存,将作司按需生产,来不及生产的还得向民间铁匠铺采买。
  一来二去,大伙早弄明白了其中的套路,大帅出不出征,看各曹司衙门的僚佐们急不急就知道了。
  “大帅出征好啊。一出征,某这小店的生意就好,大帅最好月月出征。”吴铁匠拿起铁锤,准备继续干活。
  他从河东逃过来开铺子,当然是为了挣钱,时间宝贵啊。
  “你这还小店,十几个人了。”金崇文笑道。
  “才十几个而已……”吴铁匠摇了摇头,道:“东北角那片的魏家铁匠铺,二十来个大匠呢,徒弟、帮工逾百,那生意才叫好。”
  听他说到魏家铺子,金崇文立刻闭嘴了。
  说是魏家,其实该叫嵬才家才对。地斤泽巡检使嵬才苏都出钱办的,重金搜罗党项工匠,到夏州来做生意。听闻其将铺子的一半给了孙女嵬才来美,并扬言待他外孙出生后,另外一半铺子也给外孙。
  大帅妻族的产业,镇内没人敢去吃拿卡要,相反还尽量给他们生意。金崇文一年要跑好几趟这家铺子,每次都提心吊胆,担心产的刀矛不堪用,到时你收也不是,不收也不是。不过目前看来这家铺子吃相还不算难看,质量中规中矩,不说特别好吧,至少是能用的。
  离开吴氏铁匠铺后,金崇文回右行军司马衙门复命,随后又被左行军司马衙门营田司的孔目官梁之夏叫住,去城南巡视某段刚刚清完淤的沟渠。
  “不识字,就是个劳碌命,一辈子当不上驱使官,更别说孔目官了,唉。”歪脖子树下面,金崇文一边扇着热风,一边暗暗叹气。
  地里的麦子已经长得老高了,看着喜人。旁边就是通衢大驿,不时有大车、驼马路过。刚才金崇文还看到了一支从宥州过来的驼马队,好家伙,整整百余峰骆驼,据说是一个党项部落,被宥州征发后往这边送货的。
  金崇文也不知道宥州有什么货可送,也许是盐吧,驼毛、皮子应该也是。
  定难军的军服,都是驼毛织成的褐布。甲具,更是需要大量的皮子。以前拓跋氏盘踞宥州的时候,草原各部,每岁都要进献大量皮革。比如病马死掉后,肉可以自己吃,但皮一定得交上去。沙狐皮、鹿皮、野猪皮、黄羊皮、牛羊皮等等,都有定数,各部苦不堪言,但又无法反抗,最后还是邵大帅击破拓跋氏,解了大家的危难。
  但邵大帅也需要皮子!
  铁甲太贵了,大帅又不喜欢纸甲,可不就得多用皮甲了么?总不能像其他一些藩镇,还用布甲吧?
  宥州草原多,部落多。金崇文之前在幕府听人说,该州至今才有一千户人耕地,租种了五百顷军属农场,其余全是蕃部。
  蕃部不用纳粮,不用缴绢帛,但得上供牲畜、皮毛。
  将作司制作甲、牌,牛皮、野猪皮、鹿皮、黄羊皮、马皮都用得上,这些都得蕃部进贡。夏州南市那一片,还经常有外镇商人过来采买皮子,内地军州,应该还是很缺制甲皮子的。但定难七州,这些东西太多了,其价甚廉,若是贩卖去内地,应该很赚钱吧?
  金崇文在树荫下偷懒了足足一个时辰。其间见到了两趟驼马队,全是髡发的党项人,驼马背上是捆扎得好好的货物,后面还赶着大群牛羊。
  金崇文看着这场面,鸡皮疙瘩都起来了。
  灵武郡王一声令下,七州二十六县都动员了起来。蕃部牧人唱着歌,赶着牛羊去夏州,汉人夫子转运粟麦、草料,铁匠炉子整日整夜红通通的,一件件军器被打制出来。更有那背插认旗的信使,奔驰在各条驿道上,每至一处,驿官都准备好食水、马匹,让大帅的命令通达各个州县。
  过阵子,山上的党项人也要下来了吧?那些身形高大的山民,沉默寡言,跟着头人,一个接一个下山,汇聚到夏州,至灵武郡王帐下效力。
  打!狠狠地打!金崇文吐掉嘴里的草茎。大帅出征,还从来没吃过亏。镇内的日子,就是在每一次出征中慢慢好起来的。关东诸镇是什么样,他不清楚,但在定难七州,百姓的日子还过得下去,对战争并没有那么抵触。
  离开城南沟渠麦田后,金崇文翻身上马,回夏州。
  行至黑渠果园时,却见大群兵将把那里围了起来。他稍一打听,原来是灵武郡王带着妻妾们游果园。
  黑渠通水,还是拓跋部降人的功劳呢。为了恢复这条沟渠引水,不知道累死了多少人。金崇文没敢在这里逗留,很快便回衙门复命。
  一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军士返归军营,都是回去销假的。
  铁匠铺的生意,估计也有这些军士们的贡献。他们有钱,喜欢让铁匠按照自己喜好打制一把备用兵器,免得战场上打到一半,无械可用。军中的辎重匠营,可一直忙得很呢,人家可未必来得及给你修理器械。
  就在金崇文回衙门复命时,邵树德一家也准备离开果园了。
  军士们陆续归营,马上再操练几番,差不多就要出征了。战争机器一经发动,七州二十六县全部动员,就停不下来了。
  此番北巡,没有几个月回不来,与家人真是聚少离多。
  这就是野心家的代价,邵某人早有觉悟。
  第044章 塞下秋来风景异(上)
  时间一晃就到了七月下旬,离出征的日子是越来越近了。
  “欢娱在今夕,嬿婉及良时。”邵树德看着窗外皎洁的月色,竟然吟了两句诗。
  封绚哀怨地看了他一眼。
  最近大封的心态有点崩,原因是妹妹小封又怀孕了,而她的肚子还是没动静。结果大王还去那些党项女子的房里“鬼混”,气得她使出眼泪大法,将大王哄了回来,夜夜陪她。她知道大王最是心软,自己年纪不小了,若还无子嗣,难道从妹妹那里抱养一个?
  “努力爱春华,莫忘欢乐时……”封绚从后面抱住了邵树德,低声道。
  “某不懂诗书,只会附庸风雅。终日打打杀杀,不知道多少人因我人头落地。难得不出征时,要么在打猎、击毬,要么在田间、工坊。你跟了个武夫这么些年,可难过?”
  “你不是武夫,妾感觉得出来。”
  “某已经遣人在贺兰山上觅址建别业。以后不出征时,便全家至山上游玩。塞北盛景,与中原大不相同,人生苦短,我想带你们多走走看看。”